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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虎坊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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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虎坊橋

林海音:虎坊橋

常常想起虎坊大街上的那個老乞丐,也常想總有一天把他寫進我的小說裏。他很髒、很胖。髒,是當然的,可是胖子做了乞丐,卻是在他以前和以後,我都沒有見過的事;覺得和他的身份很不襯,所以纔有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吧!常在冬天的早上看見他,穿着空心大棉襖坐在我家的門前,曬着早晨的太陽在拿蝨子。他的唾沫比我們多一樣用處,就是食指放在舌頭上添一舔,沾了唾沫然後再去沾身上的蝨子,把蝨子夾在兩個大拇指的指甲蓋几上擠一下,“貼”的一聲,蝨子被擠破了。然後再沾唾沫,再拿蝨子。聽說蝨子都長了尾巴了,好不噁心!

他的身旁放着一個沒有蓋子的砂鍋,盛着乞討來的殘羹冷飯。不,飯是放在另一個地方,他還有一個黑髒油亮的帆布口袋,乾的東西像飯、饅頭、餃子皮什麼的,都裝進口袋裏。他抱着一砂鍋的剩湯水,仰起頭來連扒帶喝的,就全吃下了肚。我每看見他在吃東西,就往家裏跑,我實在想嘔吐了。

對了,他還有一個口袋。那裏面裝的是什麼?是白花花的大洋錢!他拿好了蝨子,吃飽了剩飯,抱着砂鍋要走了,一站起身來,破棉褲腰裏繫着的這個口袋,往下一墜,洋錢在裏面打滾兒的聲音丁當響。我好奇怪,拉着宋媽的衣襟,指着那發響的口袋問:

“宋奶,他還有好多洋錢,哪兒來的?”

“哼,你以爲是偷來的、搶來的嗎?人家自個兒攢的。”

“自個兒攢的?你說過,要飯的人當初都是有錢的多,好吃懶做才把家當花光了,只好要飯吃。”

“是呀!可是要了飯就知道學好了,知道攢錢啦!”宋媽擺出凡事皆在的樣子回答我。

“既然是學好,爲什麼他不肯洗臉洗澡,拿大洋錢去做套新棉襖穿哪?”

宋媽沒回答我,我還要問:

“他也還是不肯做事呀?”

“你沒聽說嗎?要了三年飯,給皇上都不當。”

他雖然不肯做皇上,我想起來了,他倒也在那出大殯的行列裏打執事賺錢呢!爛棉祆上面套着白喪褂子,從喪家走到墓地,不知道有多少里路,他又胖又老,還舉着旗呀傘呀的。而且,最要緊的是他腰裏還掛着一袋於洋錢哪!這一身披掛,走那麼遠的路,是多麼的吃力呢!這就是他蕩光了家產又從頭學好的緣故嗎?我不懂,便要發問,大人們好像也不能答覆得使我滿意,我就要在心裏琢磨了。

家住在虎坊橋,這是一條多姿多彩的大街,每天從早到晚所看見的事事物物,使我常常琢磨的人物和事情可太多了。我的心靈,在那小小的年紀裏,便充滿了對人世間現實生活的懷疑、同情、不平、感慨、興趣……種種的情緒。

如果說我後來在寫作上有怎樣的方向時,說不定是幼年在虎坊橋居住的幾年,給了我最初的對現實人生的觀察和體驗吧!

沒有一條街包含了人生世相有這麼多方面;在我幼年居住在虎坊橋的幾年中,是正值北伐前後的年代。有一天下午,照例的,我們姊弟們洗了澡換了乾淨的衣服,便跟着宋媽在大門口上看熱鬧了。這時來了兩個日本人,一個人拿着照像匣子,另一個拿着兩面小旗,是青天白日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旗剛剛成了過去。小日本兒會說日本式中國話,拿旗子的走過來笑眯眯地對我說:

“小妹妹的照像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和妹妹直向後退縮。他又說:

“沒有關係,照了像的我要大大的送給你的。”然後他看着我家的門牌號數,嘴裏唸唸有詞。

我看看宋媽,宋媽說話了:

“您這二位先生是——?”

“噢,我們的是日本的報館的,沒有關係,我們大大的照了像。”

大概看那兩個人沒有惡意的樣子,宋媽便對我和妹妹說:“要給你們照就照吧!”

於是我和妹妹每人手上舉着一面青天白日旗,站在門前照了一張像,當時也不知道究竟是爲什麼要這樣照。等到爸爸回家時告訴了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玩笑着說:

“不好嘍,讓人照了像寄到日本去,不定是做什麼用哪,怎麼辦?”

爸爸雖然玩笑着說,我的心裏卻是很害怕,擔憂着。直到有一天,爸爸拿回來一本畫報,裏面全是日本字,翻開來有一頁裏面,我和妹妹舉着旗子的照片,赫然在焉!爸爸講給我們聽,那上面說,中國街頭的兒童都舉着他們的新旗子。這是一本日本人印行的記我國北伐成功經過的畫冊。

對於北伐這件事,小小年紀的我,本是什麼也不懂的,但是就因爲住在虎坊橋這個地方,竟也無意中在腦子裏印下了時代不同的感覺。北伐成功的前夕,好像曾有那麼一陣緊張的日子,黃昏的虎坊橋大街上,忽然騷動起來了,聽說在選學生,而好客的爸爸,也常把家裏多餘的房子借給年輕的學生住,像“德先叔叔”(《城南舊事》小說裏的人物)什麼的,一定和那個將要迎接來的新時代有什麼關係,他爲了風聲的關係,便在我家有了時隱時現的情形。

虎坊橋在北京政府時代,是一條通往最繁華區的街道,無論到前門,到城南遊藝園,到八大胡同,到天橋……都要經過這裏。因此,很晚很晚,這裏也還是不斷車馬行人。早上它也熱鬧,尤其到了要“出紅差”的日子,老早,街上就涌到各處來看“熱鬧”的人。出紅差就是要把犯人押到天橋那一帶去槍斃,槍斃人怎麼能叫做看熱鬧呢?但是那時人們確是把這件事當做“熱鬧”來看的。他們跟在載犯人的車後面,和車上的犯人互相呼應的叫喊着,不像是要去送死,卻像是一羣朋友歡送的行列。他們沒有悲憫這個將死的壯漢,反而是犯人喊一聲:“過了十八年又是一條好漢!”羣衆就跟着喊一聲:“好!”就像是舞臺上的演員唱一句,下面喊一聲好一樣。每逢早上街上涌來了人羣,我們就知道有什麼事了,好奇的心理也鼓動着我,躲在門洞的石墩上張望着。碰到這時侯,母親要極力不使我們去看這種“熱鬧”,但是一年到頭常常有,無論如何,我是看過不少了,心裏也存下了許多對人與人間的疑問:爲什麼臨死的人了,還能喊那些話?爲什麼大家要給他喊好?人羣中有他的親友嗎?他們也喊好嗎?

同樣的情形,大的出喪,這裏也幾乎是必經的街道,因爲有錢有勢的人家死了人要出大殯,是所謂“死後哀榮”吧,所以必須選擇一些大街來繞行,做一次最後的煊赫!沿街的商店有的在馬路沿擺上了祭桌,披麻帶孝的孝子步行到這裏,叩個頭道個謝,便使這家商店感到無上的光榮似的。而看出大殯的羣衆,並無哀悼的意思,也是抱着看熱鬧的心情,流露出對死後有這樣哀榮,有無限羨慕的意思在。而在那長長數裏的行列中,有時會看見那胖子老乞丐的。他默默的走着,面部沒有表情,他的心中有沒有在想些什麼?如果他在年輕時不蕩盡了那些家產,他死後何嘗不可以有這份哀榮,他會不會這麼想?

欺騙的玩意兒,我也在這條街上看到了。穿着藍布大褂的那個瘦高個子,是賣假當票的。因爲常常停留在我家的門前,便和宋奶很熟,並不避諱他是幹什麼的。宋媽真奇怪,眼看着他在欺騙那些鄉下人,她也不當回事,好像是在看一場遊戲似的。當有一天我知道他是怎麼回事時,便忍不住了,我繃着臉瞪着眼,手插着腰,氣勢洶洶地站在門口。賣假當票的竟說:

“大小姐,我們講生意的時候,您可別說什麼呀!”

“不可以!”我氣到極點,發出了不平之鳴,“欺騙人是不可以的!”

我的不平的性格,好像一直到今天都還一樣的存在着。其實,對所謂是非的看法,從前和現在,我也不盡相同。總之是人世相看多了,總不會不無所感。

也有最美麗的事情在虎坊橋,那便是春天的花事。常常我放學回來了,爸爸在買花,整擔的花挑到院子裏來,爸爸在和賣花的講價錢,爸原來只是要買一盆麥冬草或文竹什麼的,結果一擔子花都留下了。賣花的拿了錢並不掉頭走,他會留下來幫着爸爸往花池或花盆裏種植,也一面和爸爸談着花的故事。我受了勤勉的爸爸的影響,也幫着搬盆移土和澆水。

我早晨起來,喜歡看牆根下紫色的喇叭花展開了她的容顏,還有一排向日葵跟着日頭轉,黃昏的花池裏,玉簪花清幽地排在那裏,等着你去摘取。

虎坊橋的童年生活是豐富的,大黑門裏的這個小女孩是喜歡思索的,許是這些,無形中導致了她走上以寫作爲快樂的路吧!

196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