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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小說精選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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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小說精選三篇

林海音小說精選三篇

導語:林海音關心廣大的社會,擅長描寫形形色色的社會衆生相。她小說裏的人物大都是市民階層的羣相,而中心人物則是各種各樣的婦女。這裏本站的小編三篇林海音小說精選,希望你們喜歡。

林海音小說精選三篇

一、《冬青樹》

爲了舅母的六十整壽,我冒着酷暑到臺北來。表哥表妹兩對夫婦都早到了,只等遲到的我。

我進門放下手提箱高聲喊:“阿妗,我到啦!”從廚房的甬道里發出一迭聲的“啊,跟着擁出了表妹和表嫂,表哥和表妹夫也從舅舅的書房跑出來,舅母矮矮胖胖,又是放足,她擦着鼻尖的汗,拖着笨重的身軀,搶着跑出來。我見了舅母好高興,趕忙迎上去,舅母握住我的手,把我上下一打量,紅着眼圈嘆口氣:“瘦了!”

“瘦了?哪裏!我臨來時纔在醫院磅過的,比上次長了兩磅呢!”舅母不滿意我的答覆,不住地搖頭。

“姆媽就是這樣,見了誰都嚷瘦呀瘦的,都像您胖得油簍似的走不動纔算數嗎?”表妹雖然結婚了,仍然改不了跟舅母搶白的習慣。我們聽了都好笑,舅母用手指戳着表妹的頭笑罵:“該死!該死!”我又聽見舅母熟悉的罵人聲了,惟有在舅母這毫無惡意的罵聲裏,才覺得是回到了有所依賴的家。

這是兩年來一次難得的團聚,年輕的一代,爲了職業,不能守在老人的身旁,舅母口口聲聲說:“走遠了頂好,圖個清靜!”其實我知道她是多麼盼望孩子們都圍繞在她的身邊。這一次大家寫信商量好,要在舅母的生日全體回家來——其實各人在外面都已成家立業了,可是提到回家,總以在舅母的身邊纔算真正回到了家,就因爲這裏有一個舅母。她無論在什麼時候都使你安心。她安排你的生活,讓你舒服得像一個懶洋洋的人,躺在軟綿綿的牀上,不由得睡着了。

可是在這個團聚的家庭裏,我算的是什麼呢?我不過是舅父的妹妹遺留下的一個孤女,在女孩時代便被遠遊的父親寄留在這家裏。舅母每見我瘦弱,總嘆息說我是一個不幸的女孩,而我卻以爲遇到舅母是我今生最幸運的事。我曾失去許多親人,卻永遠不會失去舅母,她像一棵冬青樹,在我的生活裏永遠存在。如果我說我在這家裏從無寄居之感,那正是因了舅母的慈愛,她從沒有給過我一次機會,使我感覺在這家庭裏是額外的一員。我和一個表哥一個表妹共同生活,安全而快樂,舅母卻偏愛說我不幸。

舅母是舊時代中一個可愛的婦人,她所以常常說我不幸,正因爲她是一個家庭觀念極濃厚的人。我的出生就是悲劇的開始,生母早死,又被父親遺棄。後來我自己又在一次婚姻悲劇裏,扮演了不幸的一方。如果拿新的家庭觀念來說,我沒有生活在一個完整的家庭中,所以造成心理的不健全,而致在弱如此吧?其實我在依賴舅母生活的年紀時,何曾有一絲絲這種不健全的念頭。去年遭婚變,我原處之泰然,卻急壞了舅母,她見了我頓足地哭:“蕙君,你阿爹回來我怎麼交代?”我是快三十歲的人了,舅母還疑心地想着,有一天,十幾年沒有音信的阿爹回來了,她把我仍像五歲的小女孩一樣交還給阿爹呢!我在舅母的眼裏簡直是悲劇的化身。無怪表妹責怪自母說:“阿姊本來是快樂的,可是媽媽偏要給培養點兒悲劇的氣氛!”“嗯?”舅母舊書念得不少,可是遇見表妹嘴裏的抽象新名詞,就害苦了她:“什麼賠點兒,養點兒的!”我們鬨堂大笑,舅舅也笑得被一口煙嗆得直咳嗽。舅母轉移目標,衝着舅舅瞪眼:“老鬼,你也笑什麼?”我說過的,舅母的罵聲,常常是表現了這家庭的融洽,罵裏含了無限的愛與關懷。舅母真是這一家子不倒的權威。

表哥已經做了兩個兒子的爸爸,這次回來,表嫂又鼓着肚子挺身而行了。表妹也初嘗懷孕的滋味。添丁使舅母開心,所見所聞都是孩子的問題。我被冷落在一旁,突然生了孤零的傷感,可是還好,這情緒在我心頭一瞥即逝,我很快恢復了常態。表哥正在喊:“叩頭,叩頭,給老太太拜壽!”舅母笑得嘴合不攏了。

在舅母的生活方式下,是包含着新的希望與舊的道德,叩頭禮並不是這家庭落伍的表現,而是子女奉給長輩所喜愛的一些行爲的表現,如果我們那種七搖人晃的叩頭法,能給舅母老夫婦開心的話,我們又何樂而不爲呢?舅母還照老規矩,四眼兒人不必下跪,表嫂和表妹算是免了,我和表哥表妹夫帶着兩個表任一字排開跪倒在紅氈子上。桌上的一對紅壽燭,燭光搖曳映到舅母剛撲了粉的圓臉上,在舅母光亮的臉上,我看見一個老婦人最快樂的時光。剎那間,我忽然想,舅母真是一個懂得生活,富有生活風趣,而也得到真正生活的女人。

這次我們要叫一桌席孝敬舅母,可是舅母不肯,她說她願意自己下廚,因爲她知道我們每個人的口味。“可是,您是老壽星呀!我們應當孝敬您,您怎麼反倒做給我們吃?”表妹笑着說。

“算了罷,吃一頓明天就全滾蛋了,什麼孝敬不孝敬!”舅母又罵了,可是這次罵是親切中帶着傷感的,她雖是個頂達觀的女人,但是老人的心是希望歸來而怕離去的,舅母又何能例外?

我們吃得好開心,表妹夫和老丈人猜拳,五魁首,八匹馬,把舅舅要灌醉了[]。我們也顧不得男母在廚房烤成什麼樣兒,上一道菜,喊一回好。

和兩表兄妹中,我一直受舅母特別的寵愛,當然是因爲她對我多幾分身世的憐憫。她希望我身體健康,婚姻美滿,好對我那謎樣的父親有個交代,可是在這兩方面,我都使她失望而傷心。我很慚愧一直給舅母精神上負荷沉重,她對於我的關懷遠超過她的親生子女,雖然我已成人,不需人扶助,她的關懷也未稍減。

舅母的生日,我畫了一幅冬青樹送給她,但是我知道,更多的頌詞,再多的贈禮,都不如給她一個能使她放心的表白,我許久以來就要對舅母說的是:我的身體雖仍嫌瘦弱,但意志卻堅強;我的婚姻雖告失敗,但這並不證明我從此失去光明的前途!

二、《一張地圖》

瑞君、亦穆夫婦老遠地跑來了,一進門瑞君就快樂而興奮地說:

“猜,給你帶什麼來了?”

一邊說着,她打開了手提包。

我無從猜起,她已經把一疊紙拿出來了:

“喏!”她遞給了我。

打開來,啊!一張嶄新的北平全圖!

“希望你看了圖,能把文津街,景山前街連起來,把東西南北方向也弄清楚。”

“已經有細心的讀者告訴我了,”我慚愧(但這個慚愧是快樂的)地說,“並且使我在回憶中去了一次北平圖書館和北海前面的團城。”

在燈下,我們幾個頭便擠在這張地圖上,指着,說着。熟悉的地方,無邊的回憶。

“喏,”瑞妹說,“曾在黃化門住很多年,北城的地理我才熟。”

於是她說起黃化門離簾子庫很近,她每天上學坐洋車,都是坐停在簾子庫的老尹的洋車。老尹當初是前清簾子庫的總管,現在可在簾子庫門口拉洋車。她們坐他的車,總喜歡問他哪一個門是當初的簾子庫,皇宮裏每年要用多少簾子?怎麼個收藏法?他也得意地說給她們聽,溫習着他那些一去不回的老日子。

在北平,殘留下來的這樣的人物和故事,不知有多少。我也想起在我曾工作過的大學裏的一個人物。校園後的花房裏,住着一個“花兒把式”(新名詞:園丁。說俗點兒:花兒匠),他鎮日與花爲伍,花是他的生命。據說他原是清皇室的一位公子哥兒,生平就愛養花,不想民國後,面對現實生活,他落魄得沒辦法,最後在大學裏找到一個園丁的工作,總算是花兒給了他求生的路子,雖說慘,卻也有些詩意。

整個晚上,我們憑着一張地圖都在說北平。客人走後,家人睡了,我又獨自展開了地圖,細細地看着每條街,每條衚衕,回憶是無法記出詳細年月的,常常會由一條小衚衕,一個不相干的感觸,把思路牽回到自己的童年,想起我的住室,我的小牀,我的玩具和伴侶……一環跟着一環,故事既無關係,年月也不銜接,思想就是這麼個奇妙的東西。

第二天晏起了,原來就容易發疼的眼睛,因爲看太久那細小的地圖上的字,就更疼了!

1961年12月25日

三、《臺上臺下》

禮拜六的下午,我常常被大人帶到城南遊藝園去。門票只要兩毛(我是擠在大人的腋下進去的,不要票)。進去就可以有無數的玩處,唱京戲的大戲場,當然是最主要的,可是那裏的文明戲,也一樣的使我發生興趣,小鳴鐘,張笑影的“鋸碗丁”“春阿氏”,都是我喜愛看的戲。

文明戲場的對面,彷彿就是魔術場,看着穿燕尾服的變戲法兒的,隨着音樂的旋律走着一額一跳前進後退的特殊臺步,一面從空空的大禮帽中掏出那麼多的東西:花手絹,萬國旗,麪包,活兔子,金魚缸,這時樂聲大奏,掌聲四起,在我小小心靈中,只感到無限的愉悅!覺得世界真可愛,無中生有的東西這麼多!

我從小就是一個喜歡找新鮮刺激的孩子,喜歡在平凡的事物中給自己找一些思想的娛樂,所以,在那樣大的一個城南遊藝園裏,不光是聽聽戲,社會衆生相,也都可以在這天地裏看到:美麗、享受、欺騙、勢利、罪惡……但是在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的觀感中,她又能體會到什麼呢?

有些事物,在我的記憶中,是清晰得如在目前一樣,在大戲場的木板屏風後面的角落裏,茶房正從一大盆滾燙的開水裏,擰起一大把毛巾,送到客座上來。當戲臺上是不重要的過場時,茶房便要表演“扔手巾把兒”的絕技了,樓下的茶房,站在觀衆羣中惹人注目的地位,把一大捆熱手巾,忽下子,扔給樓上的茶房,或者是由後座扔到前座去,客人擦過臉收集了再扔下來,扔回去。這樣扔來揭去,萬無一失,也能博得滿堂喝彩,觀衆中會冒出一嗓子:“好手巾把兒!”

但是觀衆與茶房之間的糾紛,恐怕每天每場都不可免,而且也真亂鬨。當那位女茶房硬把果碟擺上來,而我們硬不要的時候,真是一場無味的爭執。茶房看見客人帶了小孩子,更不肯把果碟拿走了。可不是,我輕輕的,偷偷的,把一顆糖花生放進嘴吃,再來一顆,再來一顆,再來一顆,等到大人發現時,去了大半碟兒了,這時不買也得買了。

茶,在這種場合裏也很要緊。要了一壺茶的大老爺,可神氣了,總得發發威風,茶壺蓋兒敲得呱呱山響,爲的是茶房來遲了,大爺設熱茶喝,回頭怎麼捧角兒喊好兒呢!包廂裏的老爺們發起脾氣來更有勁兒,他們把茶壺扔飛出去,茶房還得過來賠不是。那時的社會,卑賤與尊貴,是強烈的對比着。

在那樣的環境裏:臺上鑼鼓喧天,上場門和下場門都站滿了不相干的人,飲場的,檢場的,打煤氣燈的,換廣告的,在演員中穿來穿去。臺下則是煙霧瀰漫,扔手巾把兒的,要茶錢的,賣玉蘭花的,飛茶壺的,怪聲叫好的,呼兒喚女的,亂成一片。我卻在這亂哄哄的場面下,悠然自得。我覺得在我的周圍,是這麼熱鬧,這麼自由自在。

1961年1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