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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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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
  
  文/黃昉苨
  
  不同的年份裏,他時常一個人在屋裏拉二胡,拉着拉着,皺紋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以父母爲主角的視頻拍得越多,陳鵬軍就越後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裏滿是對父親的感情,可一點兒也表達不出來。
  
  父親去世已經兩個多月了,陳鵬軍卻總覺得爹還活在他身邊的某個地方。
  
  只要打開電腦,點開散落在桌面上或文件夾中的某個視頻,就能見到心中想念的熟悉身影——那瘦小的、衣着簡樸、臉帶笑意的父親。在老家的土坯房裏,他也許悠悠然地在院子裏踱步,或是在屋裏拉二胡,或在壽宴上,笑眯眯地看着兒孫們在院子裏坐上四五桌。
  
  回想起來,父親從來沒有對他說過“我愛你”,他也從未對父親表達過這樣的感情。直到老人家罹患食道癌晚期住院之後,陳鵬軍才第一次試着去擁抱他,希望能給老人鼓鼓勁兒。
  
  不過,在父親去世前9年多的時間裏,只要有空閒,這個中年人總是扛着攝像機回父親家,把爹孃的一言一行都拍下來。
  
  父親在村後的田裏幹農活,穿着一身灰不溜秋的舊衣裳,揮舞着鋤頭,偶爾停下來,撓撓灰白的頭髮,跟母親說兩句話——那是2004年,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挑着扁擔下坡,腰挺得可直了。
  
  6年後,父親頭髮明顯白了,他坐在院子裏搗鼓小輪子和木板,想做一輛木板車。一樣是撓着頭的老爸,若有所思,脖子上已經是褶皺分明。
  
  今年正月裏,父親最後一次拉起二胡。躺在牀上的老人,臉頰微微地凹下去,瘦骨嶙峋的手上貼着輸液留下的膠布,臉上卻滿是笑容。
  
  對開影樓的陳鵬軍而言,這些畫面拍得並不夠專業。這些年來,他扛着攝像機,光是捕捉些零碎的家庭畫面,鏡頭有時還搖搖晃晃的。但這段不知主題爲啥、不知如何結尾的拍攝,也是攝影師陳鵬軍最重要的作品:在他的鏡頭前,父親漸漸老去,直至遠離。
  
  到父親真的走了,陳鵬軍才明白,一場父子間的告別,10年也還是不夠的。
  
  父親去世一個月後,他整理了電腦中的影像,剪輯出一個5分28秒的視頻,配上老人生前最喜歡的歌曲《我的父親和母親》,發到了網上的“嵩縣吧”,進而傳播到全國各地。很多網友給他留言說,看到這視頻,想起自己在老家的父母,“心裏酸酸的”。各地媒體“攔都攔不住地”跑去採訪他,他的故事不止一次上了中央臺的新聞節目。
  
  但這一切對陳鵬軍來說都不重要。在今年5月26日早晨開始琢磨把哪些關於父親的片段湊到一起時,這個47歲的河南漢子只意識到了一點:自己再也沒處說一聲“父親節快樂”了。
  
  鏡頭與童年
  
  外人要到達洛陽市嵩縣的車村鎮並不容易。長途汽車清早從洛陽城出發,駛上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到嵩縣已經是中午,但車村還在一百多公里以外。汽車時而繞着山蜿蜒而行,時而沿着高高的公路橋從一個山頭快速駛向另一個。霧靄縈繞天際,迷霧後青翠的山巒一重接着一重,似乎完全沒有盡頭。
  
  陳鵬軍的父親陳芸,一輩子都生活在這層層的山巒中。小時候,陳鵬軍常常被父親架在脖子上,跟着他翻山越嶺上班去。爺倆餓了就吃母親用玉米麪和野菜做的窩窩頭,渴了就喝山腳下的溪水。如今想起來,陳鵬軍會懊悔當初不懂事:聽父親說聲“我不餓”,自己就毫不客氣地把乾糧都吃了。
  
  2004年,也是沿着這樣蜿蜒的山路,陳鵬軍抱着一臺沉甸甸的攝像機回到了車村。
  
  那是一臺進口品牌的銀灰色標清攝像機,畫質“能趕得上縣城的小電視臺”,車村街上買不到這樣的攝像機,縣城裏也買不到。他乘着長途汽車去鄭州,從那裏的專賣店裏取回了這臺專門從上海訂來的機器。
  
  如果不是前一年父親被誤診爲骨癌,在鎮上開設婚紗攝影店、生意正忙的陳鵬軍可能不會冒出念頭,就爲了“清清楚楚地”拍下父母的日常生活,借錢去買這樣一臺攝像機。
  
  他剛跟父親去商量這事兒的時候,老人家也滿是不願意:“爲啥要給我拍錄像?”
  
  “拍了錄像可以放着看啊。”
  
  “你不拍,我也好好地在這裏,這不一樣能看?”
  
  父親不知道曾被誤診爲癌症,卻也看得出兒子在想啥。當年,一聽到醫生說出“骨癌”這個詞,陳鵬軍就懵了:快滿40的他剛剛纔意識到,年過古稀的父親,隨時都可能離開。“我真怕,要是有一天,我爸離去了,咋辦?”
  
  哪怕父親不贊成,他還是下了決心開始自己的拍攝。買回攝像機的第二天,陳鵬軍就扛着它回到了父母家裏。
  
  這些近10年前的事情,如今回想起來,還是清晰得跟昨天剛剛發生一樣。那天,二老正在村後的田裏幹活。陳鵬軍想試試新機器,他剛扛起這個大傢伙,手就不由自主晃悠了起來。搖搖晃晃的鏡頭對準在幹農活的老爸,老爺子的動作也不自覺僵硬起來,講話都不在平常的調上。鏡頭前幾步路一走,陳鵬軍都快笑出來了。他把機器一關,對父親說:“爹,您老就當我不存在就成啦,該幹啥就幹啥。”
  
  重拍的時候,兒子的手還是晃悠,父親卻學會了不看鏡頭。這段拍攝於2004年2月、微微晃悠的畫面被陳鵬軍放在了視頻的最前面。從那天起,陳鵬軍就多了一種新的和爹相處的方式。
  
  說起來,陳鵬軍第一次見到相機和鏡頭,就是因爲父親。那時候陳鵬軍才4歲,有天正跟村裏的孩子一塊兒在一棵大榆樹下玩,二姐跑過來說:“快回家,爹要給咱照相啦!”
  
  他問姐姐:“啥叫照相?”
  
  跟着二姐一跨進院子,陳鵬軍就見窗上釘上了一塊娘織的靛藍色粗布,爹在前面擺弄着一個黑色的方匣子,方匣子上有一上一下兩個圓圈。跟着父親的指揮,姐弟倆在藍布前坐着,姐姐一手搭在弟弟肩上,父親按下了快門。
  
  “我還在愣愣地看着鏡頭,心想照相是咋回事呀?”
  
  10多年後,少年陳鵬軍在父親工作的嵩縣文化館裏又見到了一模一樣的方匣子。他問爹:“小時候你第一次給我照相,用的就是這樣的相機,是不是?”
  
  陳芸很驚訝:“就是這種120相機,你居然還記得?”
  
  “我姐姐還大我兩歲,她一點也不記得這事兒了。可我就記得清清楚楚,大概是和鏡頭有緣。”陳鵬軍回憶說。
  
  那時候,是陳芸記錄着兒子的成長。而在他人生的最後10年,兒子扛着攝像機,一路零零碎碎地記錄下了他的生活。
  
  逐漸地,逢年過節,全家人都適應了院子裏多出來一個扛着攝像機的身影。大多數時候,老父親把攝像機視若空氣,他閒不住,總在院子裏忙這忙那,修修補補。偶爾回頭跟老伴兒說話,目光瞥過蹲在腳邊正擺弄攝像機的兒子,流露出幾分“這孩子在搗鼓啥呀”的困惑。
  
  父親過世以後,陳鵬軍在家翻箱倒櫃,找出了18盒小錄影帶和20G的記憶卡,一邊看,一邊哭:裏面滿滿的都是父親。
  
  影像與文章
  
  父親去世的這兩個多月來,陳鵬軍把自己拍過的錄像看了又看,只覺得到處都是不足。
  
  要是當時跟老爸多講講話,現在看片子能聽到和老爺子的對話多好?
  
  要是剛開始爹在地裏幹農活時那些奇奇怪怪的動作沒有擦掉重拍,現在看起來該是多有意思?
  
  要是當初好好想想,定好了要拍父親的哪些鏡頭,然後一個個去拍上了,今天可能也就沒這麼多遺憾了吧?
  
  父親生前,隔三岔五就騎着電動自行車,帶上母親在自家地裏種的蔬菜,挨家挨戶地送給住在附近的6個兒女。到80歲的時候,父親還常常騎着自行車出門,母親坐在車後座上,老兩口誰也離不開誰。
  
  那些年,陳鵬軍總想着,下回要拍拍父親沿着車村街一路過來、帶着兩兜水靈靈的新鮮蔬菜的樣子。可是時光倏忽這麼一溜過去,他到底還是來不及拍下這些心裏最懷念的鏡頭。
  
  爲什麼這最家常的一幕卻沒能留下來呢?“也許是因爲一直都忙?”陳鵬軍想了想,停頓數秒後又斷然否認,“壓根不是忙的問題……”
  
  以父母爲主角的視頻拍得越多,陳鵬軍就越後悔自己文化少,明明心裏滿是對父親的感情,可一點兒也表達不出來。憋急了,他在紙上寫出了很宏大的句子:“每次看到視頻中的您,總能感覺到您還活着,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您的一生是那樣的勤勞樸實慈祥和偉大,老爸呀,我想您!”
  
  他是真的老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揹着他,翻山越嶺,去離家六七十里外的村子裏上班。他坐在父親肩頭,晃晃悠悠,時不時就見老爸從隨身的布袋子裏揪出一小塊窩窩頭,遞到頭上來給自己吃。
  
  六七歲的時候,陳鵬軍看了電影《閃閃的紅星》,好幾天都在村裏自稱是潘冬子,還從廚房裏拿個饅頭頂着當軍帽,跟小夥伴大打一通。父親見了,虎着臉問他:“能別糟蹋糧食不?”
  
  幾天後,屋裏多了一頂紅軍帽,那是父親做的,不光是灰布做的帽子,還有一顆從筆記本塑料封面上剪下來的紅星。有了老爸的鼎力相助,陳鵬軍在村子裏的一幫小搗蛋鬼裏,就“恁跩了”。
  
  這些關懷,他沒法拍出來。他能捕捉到的畫面,往往是父親在自家院子裏忙忙碌碌。在那個用土坯牆圍出的十米見方的院子裏,種了幾排自留地、放着若干盆景,都是父親擺弄出來的。父親是他見過的最聰明手巧的人。平常左鄰右舍有個什麼壞了破了的傢俱電器,父親都能修補;還寫得一筆好書法,懂美工,擅樂器,一手二胡如泣如訴。
  
  平時在父親家吃晚飯,父子倆總有說不完的話。大概在2011年的時候,年過80的陳芸聽說影樓裏缺拍古裝照時使用的古箏,堅持着非要幫兒子做一架。
  
  “您還懂這個?可別操勞壞了身子。”陳鵬軍有點猶豫。
  
  “一架古箏得2000多塊吧?費那個錢幹嘛,我會做。你只管把琴絃買來就是了。”
  
  兩個多月後,爹真的給了他一架古箏。在兒子驚訝的目光中,他親手彈奏了一曲,笑着說,“樂理都是一通百通的”。鏡頭裏,他認認真真地在這把道具古箏上描出小篆體的“琴韻古箏”幾個字,還在旁邊畫上兩枚印章。
  
  那兩年,老人家已經習慣了他的拍攝,逐漸地視鏡頭爲無物。但兒子卻開始覺得,鏡頭有時候並不足以表達出自己對父親的感情。他有時想,要是自己能寫出個啥“父愛如山”這一類的文章就好了。
  
  “我心裏是真的能感覺到父親那種愛,真是比山還要重,比海還要深。唉,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說不出來……”他揮着手無奈地說。
  
  他通過網絡認識了在縣城司法局工作的“七峯秋廟”,還認真向人家請教過:“我不會舞文弄墨,你是文化人,能不能幫我寫寫?”那時候,陳鵬軍拍攝父親的錄像帶,加起來就已經有60多個小時了。
  
  “七峯秋廟”二話不說答應了。他回憶,當時聽說了陳鵬軍給老父親拍錄像的事兒,特別感動。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去世後,家人竟怎麼也找不出一張滿意的相片來。
  
  但這些約定都沒來得及實施,看起來富餘的時間,到頭來一眨眼就過去了。“七峯秋廟”真正看見這些畫面,還是今年5月27日。那天凌晨,陳鵬軍在嵩縣吧裏上傳了用整整一天剪輯完成的視頻《我的父親和母親》。“七峯秋廟”看得都流淚了:“我蒼白的幾句話怎能描繪陳老伯勤勞的一生?”
  
  如今,陳芸長眠在老家院子後面的玉米地裏。貼吧裏熟識的網友曾特意去陳老伯的墳前鞠躬。
  
  那天下午,陳鵬軍與兄弟們一言不發在已長滿青草的墳頭站成半圈,被視頻吸引而來的幾撥記者三三兩兩談論着如何拍攝、採訪網友。某個時刻,不知是誰帶着哭腔喊了一聲:“爹,我們來看你了!”一時天地間突然安靜,只餘風吹過玉米田的作響。
  
  回憶與追悔
  
  扛起攝像機後,陳鵬軍留下了許多與父親有關的生活畫面。大哥家修雞舍的時候,爹在院子裏劈磚頭;二哥家需要小板車,父親就找來倆小車輪,乒乒乓乓地把車軲轆鋸短了再接上。幹活間隙他喝水,一仰頭,脖子瘦骨嶙峋——這是老父親被確診食道癌晚期前不到兩年時留下的影像。
  
  還有更多一家歡聚的時光。逢年過節,孫子孫女們都回到爺爺家一起吃飯。小孩子們嘻嘻哈哈鬧成一團,有的手上抱着小花狗,眼睛眯成月牙;有的嘴角還沾着奶油,稚嫩的眼神好奇地瞪着鏡頭。老父親往往在旁邊微笑地看着,西斜的陽光打在他臉上,暖暖的。這種時候,陳鵬軍常常用視頻線把剛拍下來的畫面連上電視機播放,全家人一起看着,邊聊邊笑。
  
  他注意到,父親也喜歡看這視頻,尤其喜歡看孩子們的鏡頭。
  
  10年裏,老人家常常陪着孫子孫女一塊兒玩,也往往在妻子揉麪做飯的時候,在旁邊幫着生火。不同的年份裏,他時常一個人在屋裏拉二胡,拉着拉着,皺紋一年比一年多,人一年比一年瘦。
  
  每一次,陳鵬軍拍了關於父親的視頻,邁出小院時,總是祈禱似地想着:“老爸,我下次還要來給你拍。”
  
  他知道,父親心裏還有遺憾。現在想起來,陳鵬軍感到“特別不是滋味”。陳芸拉得一手好二胡,有時候聽着琴聲,陳鵬軍隱隱覺得,老人家是把自己的心情寄託在了旋律裏面。
  
  到了晚年,老爸流露出常常憂心:“爹總得將這把二胡傳下去呀!”
  
  可是,陳鵬軍兄弟幾個誰也不喜歡二胡。去年有一回,看爹對着二胡虎着臉,他忍不住鬆了口:“好,我學。”
  
  老爺子大喜過望:“你說真的?”
  
  午飯才吃了一半,父親急匆匆地把碗往桌上一擱:“吃好了!”隨後朝着兒子招招手:“跟我進屋去。”
  
  “做啥?”
  
  “不是說要學二胡嗎?”
  
  父親在一旁認真地翻樂譜,想找些簡單的曲子給兒子練習。陳鵬軍老大不情願地拿着琴弓,劃拉着。
  
  聽着兒子沒邊際嘰嘰嘎嘎地亂拉,陳芸給二胡一一做上了標記:拉這兒是Do,這兒是Re,這兒是Mi……這個應該這麼練習……最後,他把手裏的二胡遞給兒子:“給,你帶回去練着。”
  
  二胡就放在陳鵬軍的臥室裏,可他從來也沒有正經拿起來練習過。影樓裏的生意很忙,忙起來的時候,陳鵬軍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回一次家。
  
  “我們再也沒有說起過這把二胡。”但他知道,“老爸只是不說,心裏一定很失望。”
  
  在媒體上,因爲拿着攝像機拍了父親10年,陳鵬軍被人稱爲“洛陽孝子”。他一聽到這話就難過。“我父親已經去世,回頭一想,還有那麼多遺憾。父母一輩子太不容易,陪他們的機會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他把視頻傳上網,是想提醒認識的網友,趁着父母還在身邊,多多關懷他們。但媒體上鋪天蓋地的“孝子”稱謂讓他“心像被針紮了一樣痛”:“我知道我不是孝子,我做的遠遠不夠,我根本稱不起孝子。”
  
  小時候,兄弟幾個裏只有他跟着父親一起生活。不用說,他的繡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小書包,是父親親手縫的。每天放學回家,在油燈下,父親都幫着他溫習一遍功課。“我老爸一直很希望我能考上大學,可是我辜負了他。”
  
  上中學時,陳鵬軍迷上了攝影,說什麼也不願再讀書。倔脾氣一上來,一言不發,直接下地幹農活去。學校來人叫他回去上課,他不聽,在屋裏給同學寫信:想照相不?只要買一卷膠捲來,我就能幫你拍照!
  
  一年後,眼看着兒子每天還是琢磨着拍照,牙縫裏擠出來的錢都拿去買衝照片的藥水,陳芸終於忍不住了:“我幫你開個照相館,你‘以商養藝’,中不中?”
  
  陳鵬軍喜出望外:“中,中中中!”
  
  照相館選在車村鎮最繁華的街邊,父子倆一起造起了房子,添了設備。照相館裏的道具都是父親做的,還有30多幅高3米、佔了整面牆的幕布背景,也都是父親在接着10多年裏一一畫出來的。
  
  父親去世後,這些往日不在意的小事突然變得清晰起來。如今,在嶄新的“臺北莎羅婚紗攝影”影樓裏忙碌的陳鵬軍總是時不時地想起,多年前,在父親最初取名爲“中州”的照相館門前,他滿懷歉疚地目送着剛剛擱下畫筆的父親騎車回家,瘦瘦小小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午夜的暗幕裏。
  
  老人與大海
  
  如果說這10年裏,有什麼事兒讓陳鵬軍想起來覺得並無後悔的話,大概就是帶着父親去看海了。2012年7月,在洛陽的醫院裏,陳鵬軍被告知父親罹患食道癌。醫生說,陳芸的生命還能延續半年。
  
  與兄弟姐妹們抱頭痛哭一場後,陳鵬軍下定了決心: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生意,帶老爸去看海——趁着最終診斷出來前就出發。
  
  陳芸一輩子沒有走出過伏牛山區。從前,縣裏組織旅遊,妻子暈車不能離家,他便也在家守着。後來自己患了心臟病,就更不願長途旅行了。
  
  但陳鵬軍記得,父親說過,想去大海邊看看。等待另一家醫院的檢驗報告出來還要四五天,“反正都要去洛陽拿報告了,不如開遠一點,去山東玩一下,看看大海。”他故作輕鬆地對父親說。
  
  這一次,陳芸沒有堅持。於是,給母親備上暈車藥,陳鵬軍與大哥、大姐“護送”着父母,驅車一路向東而去。
  
  在日照的沙灘邊,陳芸朝着大海凝望了很久。他與兒子在岸邊散步,後來脫了鞋,掠起褲腳,踩着浪花一路走過去。陳鵬軍想扶着父親,但陳芸在海浪中走着,放開了兒子的手。突然間,老人家童心大起,一彎腰,用手蘸了海水,再舔舔手指,驚喜地說:“海水真是鹹的!”
  
  見兒子拿出手機拍攝,陳芸還對他說:“等等呀。”然後變戲法似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副墨鏡戴上。“爹,您真帥。”陳鵬軍忍不住跟他開起了玩笑,“這哪裏是陳芸,簡直是陳毅了。”
  
  不經意間,他見到老父親抹了抹眼睛:“真沒想到,我80多歲了,真的見到大海了。”
  
  陳芸去世的第二天,陳鵬軍整理父親的遺物,從櫃子裏翻出一本名爲《憶今生》的手稿。手稿寫在病歷紙的反面,字跡有些塗抹,但裝訂得整整齊齊。
  
  那是父親的字:
  
  “我家祖居張槐楊家嶺,說起來也算一箇中等殷實的人家。爺爺不到六十而亡,父親忠福,乳名須娃,忠厚老成不識一字。大約在1927年前後(民國變亂後期)被刀客拉走當小夫,到合峪逃跑至蟬堂,被地方拾住,誤爲刀客,用鐵條燒紅火燒臀部,嚴刑拷問。後經寡婦奶奶,東抓西借,當了父親的全部業產(三畝薄地,一間草房),將父親贖了出來。”
  
  子女一直都向老父親隱瞞着病情,但父親去世後的這兩個月,陳鵬軍常常尋思,也許老人早就洞悉了一切,只怕真相令大家崩潰,因此並不戳穿家人的謊言。
  
  日照看海歸來,父親入院接受治療。陳鵬軍的大姐注意到,每天深夜,藉着手機光,老人家總在病牀上孜孜不倦地寫着什麼。
  
  子女們並不知道,黑暗中,陳芸已經開始回憶自己的一生。
  
  “我於1930年11月初七生於張槐溝平地孃舅家。……和張氏跟前,共生孟良、愛蓮、鵬立、愛芹、寧、敏,四男二女。目前都住在車村,姊妹們四方爲鄰,親密無間,有事相商,有難同當,和睦有加。我已八十三歲,四世同堂,妻賢子孝,一家康樂無比。
  
  ”我一生的工作鑑定是:工作積極,勤奮業務,爲人正派,團結同志,鬥爭性較差(指歷次反左反右運動,光當動力,不會鬥人)。長音樂,有書法、美術特長,被編入《厚重車村》一書。
  
  “罷了!一句話:我沒愧黨,黨沒愧我,一生走十幾個單位總算落個‘好人’的名聲,好人一生平安嘛!
  
  ”大海是我最最想見到的地方。我一生對啥也不感興趣,今有幸已過八十二歲,對死亡已有充分思想準備,唯獨沒見到大海而遺憾。這次借這個空,我一定要去趟大海,讓海水抹去我的過去,沖刷我的現在,洗掉我的遺憾。
  
  “望着無邊無際的大海,我心裏興奮、激動,感嘆人生的短暫。一個深受孩子們愛戴的父親,八十二歲的老人,即將與世長辭了!我留戀而不遺憾,……孩子們圓了我的心願,我不能辜負孩子們的孝心。”
  
  這篇近3000字的回憶文章中,六分之一的篇幅都在描述去日照看海之行。只是,到了看海的這一段,陳鵬軍爲父親製作的視頻,也已接近尾聲。
  
  二胡與棺木
  
  父親去世後,陳鵬軍覺得“心裏憋着一股勁兒,說不出來,也不懂怎麼寫”。他從屋裏翻出了近10年來拍攝的視頻,看着看着,淚水漣漣。
  
  “如果可以,我想再爲我爹拍10年,20年。”
  
  他跟着作響的錄像帶回到了2004年那個日光正好的下午,他在田裏第一次扛起攝像機對着父親。那兩年,父親還養着一條黑白相間的小花狗。有回,他把小狗抱起來放在花盆上,小傢伙巴巴地在上面望着四周,老爺子看着笑,大家也都笑。
  
  他還想起了總閒不住的父親,當年在這院子裏補補水管,做做小車,甚至搗鼓出了一架古箏。
  
  看到父母在廚房裏忙着的鏡頭,他想起好多時候自己回家,不想吃零食,不想喝飲料,母親會篤定地說“一定又是昨晚半夜才睡,早上沒吃早飯吧”,便下廚去爲他煎最喜歡吃的餅。父親在一旁燒火,他把火燒得那麼旺,母親的面還沒揉好呢……
  
  “我父親,他一輩子爲我們子女6個付出太多。他在世的時候,我沒讓他少操一天心。我都幾十歲人了,可他對我,愛護我,還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我又有什麼能回報他呢?”整整一天,陳鵬軍坐在臥室裏,在電腦桌前翻出那些看似散亂無章的鏡頭,照着自己的回憶一段段拼接起來。
  
  關於父親的最後一段視頻,拍攝於今年初的某個午後。那時,老父親在家養病,在一旁守着的陳鵬軍見他看電視也是無精打采,便說:“爹,你給我拉段二胡吧?我想聽你拉二胡。”
  
  “真的,你想聽?”老人眼裏閃出了光,不用兒子攙扶,自己在牀上坐了起來。被子軟軟的,二胡不好放,老爺子嘟囔了一聲,調試了兩下弦,流暢的樂聲便從琴絃上飄了出來。
  
  陳鵬軍交叉着雙臂坐在父親面前,手機的鏡頭悄然地朝着父親。這是父親最後一次拉起二胡,他笑眯眯地,像孩童一樣帶着期待的目光問兒子:“我(耳朵不好)聽不全乎,拉的還像那麼回事不?”
  
  “像,像!”陳鵬軍連聲說。轉過頭去,他的眼淚涌了出來。聽着那咿咿呀呀的樂聲,他心裏知道,父親身體虛弱,已經沒力氣了。
  
  從2004年2月到2013年正月,關於父親的視頻拍到這裏,戛然而止。
  
  其實後面原本還可以有一段。葬禮那天,像從前一樣,陳鵬軍還帶着攝像機回到老屋。
  
  上屋裏,小輩們正圍着祖父的遺體悲泣。他本以爲自己能穩穩當當地扛着機器,記錄下父親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段路途。但揭下鏡頭蓋後,鏡頭只是潦草地掠過了上屋一圈,最後落到父親的遺像上。
  
  這個38秒的鏡頭就停在了那一刻。陳鵬軍再也拍不下去,他意識到,屬於自己的機會已經永遠過去了。“我爹只給了我10年的時間去拍他,現在我再也沒那個機會了。”
  
  他能做的,就是把二胡與樂譜,放進父親的棺木中。

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
    父親節:一位老父親的獨白 父親寫給女兒的一封信 傷悲着我那苦命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