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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最寶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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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蒙:最寶貴的

王蒙:最寶貴的

市委書記嚴一行參加完追悼會, 回到辦公樓。 他帶着一點鼻音,告訴祕書:

“小李,你回去吧。”

“晚上七點的常委會……”

“記得的。沒你的事了,走吧。”小李新婚,儘量把晚上的時間空給他。

但是李祕書猶猶豫豫,嚴一行發現了,問道:“還有事麼?”

“不……沒有……”

小李的支吾更引起了注意,“有話就說!是不是生活上有什麼要求?你們的房子……”

“不是!”小李連忙否認。

“還是對我有意見?坐下談。希望你能常常說一些我不太愛聽的話。”嚴一行把小李讓到沙發上,給他沏了一杯上好的龍井茶。

小李知道,直言不諱,這是書記對於他身邊的工作人員最起碼的要求。他說:

“有個情況,曾夢雲交代了十年前向他提供陳書記的行蹤的人。”

“誰?”嚴一行濃眉下的眼睛裏,射出了憤怒的光芒。

“是……”小李打了一下磕,“蛋蛋。”

“嗯?”嚴一行一下子僵在了那裏。一陣寒風,吹入了他的溫暖的胸膛。他聽到了自己的不規則的心跳。

“……也可能是曾夢雲的捏造……”

“讓我再瞭解一下。”嚴一行恢復了常態。

小李走了。警衛員送來了晚飯,是他喜愛的韭菜合子。

輕快的腳步。門響了,他擡起頭。正是蛋蛋,滿面紅光,眼睛秀氣而又明亮,個子比父親高出半頭,肩膀寬寬。看到爸爸那疑惑的神情,他說:

“我明早就回廠。媽說你晚上不一定回,我跑來給你報喜……”蛋蛋(二十五歲了,家人仍然叫他的小名)抻了一下,爲了加強效果。他拉開弔燈,給自己沏了茶,等待着父親的撫愛的催問。見父親不言語,他便自己說:

“車間支部通過我……”他等待着祝賀。

但是嚴一行的目光是冷淡的。蛋蛋誤會了,他說:“爸爸,你放心。按你的話,進廠三年,我從來沒講過。只是填表以後,他們才知道我是誰的兒子。我完全是靠自己的表現來爭取黨員這個光榮稱號的。”

還是沒話。蛋蛋不自在起來,他低下頭,看見合子,“您還沒吃飯……”

“我們一塊吃吧。”嚴一行的嘴角上露出勉強的笑容,“蛋蛋,告訴我,在十年前你陳伯伯被綁架這件事上,你做了些什麼?”

“我?和我有什麼關係?”蛋蛋的表情健康、開朗,還有幾分天真。一瞬間,巨大的希望映亮了嚴一行的臉孔,他的心也差不多落到了實處。但還是要追根究底。

“那麼,不是你向曾夢雲提供了陳伯伯的行蹤?”

兒子的臉色變了。他的過分靈活的眼睛睜大了,呆滯了,他叫了起來:“不是我,爸爸,您別相信,不是我!”

兒子的激動清楚無誤地證明了:是他。

“你應該忠誠老實。”嚴一行說。與其說他的口氣嚴厲,不如說是慈祥的。

蛋蛋結結巴巴地說:“十年前,我才十五歲!”

“陳伯伯入黨的時候十五歲。他在敵人的槍口下面,寧死也不把領導人的地址說出來。”

“可那是日寇,而我面對的是當時唯一的左派領導……”

“那個賣身投靠、手上沾滿同志的鮮血的野心家,是哪一家子的左派!”嚴一行威嚴而又憎惡地說,“陳書記住院是總理批准的,鑑於當時的情況,他住在野戰醫院,是保密的。然而,曾夢雲從你嘴裏掏出了情報,唆使那個搞階級報復的亡命徒,綁架了老陳,他們用那種令人髮指的手段……”他說不下去了。甚至在追悼會上,他也沒有讓自己去回憶這些具體情節。

沉默。掛鐘的聲音緊張而又嘈雜。

“你害了陳書記,你害了自幼抱着你的陳伯伯。”嚴一行沉重他說。

“當時曾夢雲是坐在這裏找我談話的,說是兩條道路由我挑……”

“於是你挑選了哪條道路呢?保全自己,犧牲別人,這不是叛賣又是什麼?”

父親的話像利刃,蛋蛋蜷縮了,簌簌地發抖。“但是,您應該公正些,”兒子沒有信心地抗議着,“那時,我是多麼誠實,多麼輕信啊,我相信名義、旗號和言辭,勝過了相信自己。我真地以爲你們都是黑的。我十五年來受到的全部教育都是黑的,我是狗崽子。”蛋蛋厭惡地打了一個寒戰,“最初,陳伯母讓我給陳伯伯送過一次衣服,不知道曾夢雲怎麼知道了,可我沒想到他們會下毒手……”

“現在呢?直到剛纔你還隱瞞着……”

“我……”蛋蛋語塞了,“我能負什麼責任呢?承認我是叛徒、告密者?那我一輩子就完了。我一直安慰自己,說不定亡命徒是從另外的渠道弄到了陳伯伯的住處。爸爸,爲什麼您不早不晚,偏在我入黨的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在關係我一生前途的關鍵時刻!”

蛋蛋的話使嚴一行的心揪在了一塊兒。“難道除了你的前途,你的名聲、稱號之外,再沒有值得你考慮,值得你心疼的更寶貴的東西了麼?”

“什麼寶貴的?”兒子茫然了

“譬如說,我們的主義、道德和良心……”

蛋蛋聽錯了,他說:“我沒有什麼別的主意,也沒有什麼旁人給我出過壞主意。”

“我說的是共產主義、馬列主義!”嚴一行爆發了,他砰地拍響了桌子,茶水濺到了手背上,“連這都不懂,你入個什麼黨!”他大喝道。

二十五年了,蛋蛋還沒見過父親發這麼大脾氣,他嚇呆了。

電話鈴響。傳來了祕書長的聲音:“老嚴嗎?常委已經到齊了。你那裏有什麼事情嗎?”聲調裏流露着對這位恪守時刻的書記未能按時到會的驚奇。

“啊,對不起,我請三分鐘假。”放下電話,他看也不看地向兒子揮揮手。

蛋蛋臉色蠟黃,雙眼瞘着。他悄悄地退到了門旁。他看到了父親斑白的頭髮。

他垂下頭,小心翼翼地說:“回廠子,我就給黨委寫一份詳細的交代。您別生氣……”

嚴一行擡起頭,他看見了低垂着頭的兒子額角上的傷疤。那是孩子讀初中時英勇救人留下的光榮印記。

“回家去吧。”他點點頭。

兒子走了,嚴一行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這是今天第二次動感情了。頭一次是在致悼詞的時候,那時的眼淚裏,有對老陳的沉痛的懷念,更多的卻是欣慰與感激之情。死者的冤案已經昭雪,追悼會的消息明天見報。老陳的家屬已經得到了溫暖的關懷和妥善的照顧。曾夢雲已經陷入人民的怒濤。階級敵人已經依法逮捕。正氣已經伸張,戰友當能瞑目。這一切,怎能不讓人想在毛主席像前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呢?然而,事情並沒有完結。

是不是他對兒子太粗暴了?作爲市委書記,他應該這樣對待一個年輕的、要求上進的工人嗎?難道只因爲他年幼無知的時候曾經被騙、被逼得走投無路?可以找出許多理由來譴責蛋蛋,也可以找出更多的理由來爲他辯護。他是有罪的?無辜的?

輕信(馬克思認爲可以原諒的)抑或是奴顏婢膝(馬克思認爲不能原諒的)?可愛的?可悲的?可惱的?可惡的?

但你總應該覺得終生遺憾,總應該掉一滴滾燙的眼淚。爲了陳伯伯的不幸,也爲了你最寶貴的東西的失去。你總應該懂得憎恨那些蛇蠍,他們用欺騙和訛詐玩弄了、摧毀了你少年的信念和真誠。就像外國故事裏的巫鬼,他們劫竊人們的鮮紅的心,換上一塊黑色的石頭。在這塊石頭上,沒有革命的理想,沒有原則,沒有對真理的追求和獻身,沒有勇氣、忠實、虔敬和堅貞,沒有熱也沒有光;只有利己的冷酷,只有虛僞、權謀、輕薄、褻瀆,只有暗淡的動物式的甲殼、觸角和保護色……要幫助他找回那顆火熱的、跳動的心,並且把它鑄煉得成熟堅強,使它經得起十二級風和九級浪。要使割除了毒瘤的偉大的軀體成長茁壯、抗毒免疫。要清理廢墟,建設起最新最美、防洪防震的社會主義大廈。這,不正是他——市委書記和父親的責任嗎?

他胸膛裏像着了火。他的心臟像一面疾敲着的鼓。他命令自己平靜下來。站在窗前,看了看燈火輝煌、生氣勃勃的城市。他理了理頭髮和衣服,又遵從醫囑吃了一片“利血平”。他呼喚自己的心臟:

“心啊,你要聽話,要好好地跳!要保證嚴一行這個老兵,在黨中央領導下,把揭批‘四人幫’的第三戰役打下來!”

他邁着沉着的步子,向會議室走去。

1978年清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