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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隱:母親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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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隱:母親的故事

廬隱:母親的故事

一 童年厄運

“嬰兒仰望他的母親,在母親眼中看見他自己”。着名的精神分析學家溫尼科特(Winnicott)如此詩意地描述母嬰關係中母親的重要性。母親在親子關係中,就如同一面鏡子存在着。孩子在這面鏡子中漸漸認識自己,並根據母親的迴應而漸漸形成自己的各種認同和適應,最後形成自我人格。

廬隱筆下的母親讓人心塞。特別是童年生活的一段:1898年5月4日,廬隱(1898~1934)在福建省閩侯城內降生的那天,外祖母去世了。因此,母親認定她是一顆災星,便把她交給奶媽餵養。嬰兒時代的廬隱,從未享受過母親甜蜜的撫愛,全家人都討厭她。兩歲時生了一身疥瘡;滿了三歲,還不會走路,不會說話,養成了愛哭、愛鬧、拗執的脾氣。這時她得了極重的熱病,母親對她完全絕望。慈母般的奶媽把她帶到山清水秀的鄉下,村野的空氣和陽光使她很快健康起來。五歲時,父親黃寶瑛被任命爲湖南長沙知縣,她回到父母的身邊,準備隨父親赴任。途中,因爲總是懷念着養育她的奶媽,她悒悒終日,又在船上過度哭鬧,差點被父親丟棄。

6歲時,父親因心臟病在長沙去世。母親把父親歷年積存的一萬多兩銀子和一些東西變賣了,折成兩萬塊現款,一家人到北京,依舅父家生活。舅父是力鈞,曾任農工商部員外郎,還擔任過慈禧和光緒御醫,家裏房子多,還有大花園,廬隱的表姊妹有二十來個。到北京的第二年,因母親厭棄,廬隱不得入學,只得拜姨母爲師,開始啓蒙教育。

每天早晨,姨母教她一課《三字經》後,便把那間小房子反鎖上,讓她獨自去讀。待到中午,再叫她背,背不下來,便用竹板或鞭子打,有時還不給飯吃。她常常會遭到姨母的責罵和手心被打10下的懲罰。有時滿面怒容的姨母託着水菸袋走了,剛剛揩乾眼淚的廬隱,還得挨母親的一頓打罵。她,永遠看不到母親的好臉色,在這個寄人籬下的家庭中,她不如婢女。

廬隱和婢女住在一起。每逢舅父家裏有什麼喜事或請客,母親便把她鎖在另一個院子裏,怕她給家人丟臉,而她的哥哥妹妹們都打扮得像小天使,在人羣中飛翔……在她九歲那年,被送到慕貞學院讀小學。1911年,當時局動盪的時候,殘忍的家人竟拋下廬隱和她的兩個表妹而躲到天津租界去了。清王朝被推翻以後,她在大哥黃勉的幫助下,第一次開始練習作短文,由於她拼命用功,竟考上了高小。這時母親和親戚的臉上稍有了喜色,從此笨小鴨居然有了聰明之譽。後來她更加勤奮,不久又考取了師範預科,這使家裏人備感驚奇,她的境遇才稍得改善。

“因爲我自己奮鬥的結果,到底打破了我童年的厄運,但這時候我已經十二三歲了,可貴的童年已成爲過去,我再也無法使這不快樂的童年變成快樂……”(《廬隱自傳》)這是她對自己童年一個滿懷悵惘的小結。

這種家庭待遇會產生兩種孩子,要麼極其溫順,要麼極其叛逆。

二 西斜街的初戀

她十六七歲時母親已對她的婚事有所關注,但她害怕結婚,覺得它是一件神祕的事。

遇見林鴻俊時,是1915年。林鴻俊是姨母的親戚,也住在舅舅家的西斜街上。他曾經是留日學生,但因父母雙亡,無錢繼續求學。因愛看書,常到廬隱的姨母處借書而與廬隱認識。初相識,他在她眼裏是美好的:身材魁梧,體魄健壯,談吐溫雅,已近二十。但上不起學的他整天在院子裏晃來晃去,大家都叫他“野孩子”。

從借一本《玉梨魂》開始,兩個少年的情絲滋長。有時,在跨院小花園的葡萄架下互訴衷腸;有時,在宣紙的小信箋上,交流仰慕。這種眉來眼去,像感冒一樣遮不住的小把戲,很快被表兄弟們識破,並傳揚得滿城風雨。

母親與舅舅聽說後十分惱火。這個少年窮困潦倒,況且門不當戶不對,但惱火和丟臉也只是大人們的事——廬隱倔強任性,纔不顧忌他們的感受呢!母親無奈,每每冷臉對待林鴻俊。

林鴻俊察覺到這種尷尬和難堪,遂對廬隱說:“這幾天,媽媽與舅舅都不開心,不理我。我無家無業,沒有進學校,寄人籬下,是野孩子,西斜街誰看得起我?我配不上你。”

“別管這麼多,我看得起你。等我畢業,到別省工作,我們就可遠走高飛了。他們越反對,我越要這麼幹,誰也管不了。”說幹就幹,第二天廬隱就寫信給母親,陳明心跡——表示一定要嫁給他。

多年以後,她自己醒悟這不是愛情,而是一種俠氣,看不得弱者被輕視,其中也未嘗沒有對自己童年被輕視的報復心理。

收到這樣的信,母親流淚了,她對弟弟說,“既然如此,我只想對他們提一個條件,就是等林鴻俊大學畢業後,才能成爲我的女婿。”

經過一番準備,暑期時,林鴻俊果然考取北京工業專科學校。開學前,廬隱的媽媽在西斜街家中的院子裏辦了幾桌訂婚宴,請街上所有的親戚參加。席間,一位親戚站起來敬酒致賀,並豪爽地說:“林鴻俊很有志氣,努力自學居然考上大學。但你雙親不在,我願意拿出兩千大洋,作爲你四年的學費和膳食費。”並掏出兩千元支票,笑嘻嘻地請他收下。林鴻俊料想不到會有這一出,他漲紅了臉,站起來向他鞠了個九十度的躬。“謝謝!我一定好好讀書,畢業後報答你的大恩。”圍觀的客人不禁鼓起掌來,爲他們慶賀。

廬隱心滿意足。此後,他們來往更親密了,彼此感覺“願作鴛鴦不羨仙”,“我們倆就是仙”!

轉眼她畢業了,先後在北京女子中學教體育、園藝。兩年後,廬隱執意要報考北京女高師,母親極力反對。爲了籌學費,同時也滿懷着對離家、對漂流生活的嚮往,廬隱到安徽女師附小教國文、習字、歷史地理一學期。

三 北京女高師時期

1919年,她從安慶考入北京女高師,插班到國文部。這是當時全國唯一的女子高等學府。這位身材短小面容黃瘦的女孩,很快在學校裏嶄露頭角。“五四”時代的新思潮、新思想沖淡了廬隱心裏的悲哀,她精神煥發,時常處於興奮之中,廢寢忘食地東奔西跑,她被選爲學生會幹事,積極參與社會工作。

國文部有四位女生交誼深厚,非常要好,組成了一個小集體,後人稱之爲“亞洲四少”。她們是廬隱、王世瑛、程俊英和陳定秀。週日的清晨,人們可以看見這幾位女生穿着統一服裝,從石駙馬大街的學校步行到中央公園。公園裏水榭兩旁芳草萋萋,四位女生常仰臥其上,高聲誦讀詩書。廬隱的筆名原叫俠隱,有一天,突然來了靈感,在草地上,她笑稱要改名叫“廬隱”。她與程俊英還常在陶然亭遠眺一片蘭花,微風吹過如一田麥浪,她們還常在亭前叫茶房拿一碟鹽煮小花生、胡桃肉,一壺白乾,學古人題壁,廬隱寫新詩,程寫古體詩。寫到不通處,二人便哈哈大笑。日子在寫意與忙碌交錯裏流逝。

這年“五四”後,京城學界紛紛組織同鄉會,福建同鄉會亦如是。於是在福建會館的四合院,聚集起三四十位同學,中有在北京學聯擔任職務的鄭振鐸、郭夢良(弼藩)以及這幾位同進同出的北女高師學生。後來,他們組成編輯小組,出版刊物《閩潮》——這本刊物成了廬隱與郭夢良悲歡離合的紅娘見證。

郭夢良,北大法科學生。他的才華讓廬隱一見傾心。相較之下,她發現未婚夫林鴻俊思想平庸,同她想的不一樣,走的道路不一樣。她說:“我羨慕英雄,我服膺思想家。”她所需要的人,不是僅僅脾氣好就可以滿足的。

但是愛情遇到了障礙。於廬隱,她已訂婚;於郭夢良,他使君有婦。廬隱的性格夠坦白,也無所顧忌,她對好友們說:“我沒什麼問題,退婚罷了,但郭還有點顧慮,怕輿論是非。”儘管知道廬隱聽不進勸告,這班好友還是不斷極力相諫。

林鴻俊來信,說自己在學校學習努力,各門功課在90分左右,還有“快畢業了,我們的願望將實現了,可以住在一起,過仙侶生活。不管畢業後做什麼工作,都要努力去做,使你的生活過得舒適些……”但是,這些話,只能讓已經變心的廬隱聽到庸俗。她對自己曾經的孤島般的西斜街生活點評說:我當時被小說迷住了,眼睛只看見西斜街的小天地,沒見過世面,接觸的人實在太少了。

1921年秋天,林鴻俊的一封來信從山東寄到學校,說他畢業後已擔任了山東糖廠工程師。對廬隱的“退婚”要求,林鴻俊設身爲廬隱考慮,並不贊成。他在信中說:“……我感激你的心,遠勝愛的心,不是認識你和你家的提攜,我永遠是個野孩子,更談不上上大學、當工程師。我應該替你打算。如果我們能結婚,我一定千方百計使你幸福……”信中還提及自己工資150元,相當優厚;山東風景好,物價便宜,是居家的好地方。但是,“地位、收入、享受”這樣的字眼,只能讓廬隱更生鄙薄之情。更何況,信中那麼直白地對比——“……我雖然沒有什麼特長,但未結過婚,永遠愛你” 。她要維護起一個人,連自己都可以奉獻——當初對於林鴻俊也曾如此,現在愛上郭夢良,也不容林鴻俊置喙。她很快回信,請他另找高明。不久終於退了婚。後來,林鴻俊在山東工作出色,被糖廠的廠長看中,介紹自己的女兒和他相識結婚。

四 母親之死

1922年畢業後,廬隱到宣城中學任教。但是環境惡劣,加之郭夢良的家庭阻力,她內心躁煩不安。1923年2月,“四少”之一的好友程俊英結婚,她趕回北京參加婚禮。好朋友們注意到她匆匆來到典禮上,板着臉,一語不發。新娘程俊英安慰她,不要自尋煩惱,事情總會解決的。她點點頭後悄然離去。

一週之後,廬隱哭着找上門,請求程俊英幫她代課。因爲母親病得很厲害。她需要趕回福州照看。

然而廬隱最終趕不上與母親再說一句話。她趕到福州家中時,母親已經斷氣。

這個好強的母親,因爲當年廬隱一定要嫁給無業無家的林鴻俊,鬧得滿城風雨,只得自己拿出兩千大洋的積蓄,託請一位親戚出面,在訂婚宴上,以林鴻俊有志氣之名培養他。母親,纔是那場訂婚席上慷慨的“贊助者”。

誰知道,訂婚後這幾年,任性自專的女兒又要鬧退婚,並且不惜以第一代女大學生的身份,“自甘下賤”,要嫁給已有妻室的人作小。老太太心裏既難過又難堪,特別是事情在北京傳開,西斜街的親友都津津樂道這一消息時,她受不了親友常常似笑非笑的冷嘲熱諷,“臉伏到牛屎堆”裏了。於是,堅決要一個人跑回福州老家。回家幾個月就去世了。

廬隱辦完喪事後趕回北京。大家勸她向郭夢良提出先和其妻離婚,但她面有難色。這樣一直拖到暑假,她去上海工作並和郭夢良在上海一品香附近的遠東旅社結婚,郭也沒有離婚。她成了“兩頭大”的“一房”。

1925年,郭夢良因工作勞累致腸病,生命垂危之際,戀戀不捨地望着廬隱和襁褓中的女兒。廬隱強忍悲痛說,女兒還未起名呀。郭夢良說:“就叫‘唯萱’吧,她以後唯有你這個母親了。”“萱”字在古文裏有“母親”的意思。後取“唯”的諧音“薇”,更女性,故女兒名“薇萱”。  

五 說不出來的愛

1928年,廬隱又驚天動地地愛上一個比她小10歲的男人李唯健。同居、結婚,婚姻的現實與她的理想總是相差天壤。終於,不斷顛沛的生活,把一個倔強的女作家變成或躲避於菸酒或沉醉於麻將的人。

已經無法設想她是否會在母親去世後的11年裏,偶爾想起與母親的恩恩怨怨,母親對待她的那些挑剔、控制、不滿、打罵……也不知道,她對自己心懷怨意地書寫過的母親的種種負面行爲有過新的想法和悔意嗎?其中,有沒有隱藏着愛或者被愛?也很難想象,如果一開始,她與母親關係順遂,她的人生又會是怎麼樣?種種假設都是那麼庸常的。像她這種不是平常的女性,我們或許就應像蘇雪林說的那樣,不能用尋常的尺子來衡量與揣測。

但是,這樣不尋常的女性,在面對自己女兒時,母愛如此溫馨——廬隱的大女兒郭薇萱曾在採訪中如是回憶:1931年8月,一段全家過得稍微安穩的歲月,廬隱被上海工部局女子中學聘爲國文教師,一家人離開杭州來到上海,住在愚園路愚園坊20號。母親又繼續從事她所熟悉的教師工作,也有了穩定的經濟收入。那時郭薇萱在工部局小學讀書。她天天跟母親坐人力車去上學,一路上母親與她談學校裏的趣事、家裏的瑣事。那時她正在學加減法。有一次她問母親,加減法學完後還學什麼?母親說,還要學乘除法,還要學很多東西,學無止境。母親雖然工作很忙,但總是擠出時間陪伴她。母親很疼愛她,對她從來不打罵,有什麼事,總是和藹地給她講道理。郭薇萱還記得,她小時候身體不好,常患感冒。一患感冒,只能呆在家裏,母親就會準備好一瓶阿司匹林及她愛吃的巧克力、陳皮等零食,還會把《小朋友》《兒童世界》等兒童讀物放在牀頭,然後輕輕關上門去學校。她雖然獨自在家,但有書看並不覺得寂寞……然而母親在她10歲時徹底離開了她——1934年,一代才女廬隱逃不出女性宿命,在她即將第三次爲人母時,作爲“身體的女人”,在難產的汗滴與血漬中撒手西去……春盡的暗夜讀廬隱,掩書時,又仿若可見她的10歲女兒郭薇萱和3歲女兒李恕先穿着白色的孝衣,戴着尖尖的白帽,站在她的遺體前哀哀地喊着:“媽媽……”

“媽媽!”……但廬隱有多少話,多少愛,已經不能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