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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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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您幾歲啦?”我問。聽到我喊他一聲爸爸,他面有難色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對我這叫了他五十多年的稱呼無法接受。但一向溫文、有修養的他猶豫了好一會兒,用疏遠又客氣的態度回答:“二十歲吧!”
  
  他說的時候,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不,我應該說他臉上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是三歲小娃娃那樣的純淨,不帶一絲污染的笑。我彷彿看到三歲的父親跟着奶奶到張家莊他姥姥家歡喜過年的微笑。他曾經告訴我,他姥姥家因爲人多,有六個舅舅,三個阿姨,所以房子很大,幾乎佔了張家村子的一半。去姥姥家過年是他小時候每年最期待的一件事。
  
  “您是做爸爸的,怎麼才二十歲?”我一面提醒他,一面拿鏡子給他,要他看清楚鏡中的老人。
  
  “瞧,您一頭閃着銀光的白髮,不是二十歲吧?”我給他第二個提示,再次試探他的記憶。
  
  趁着父親專心地望着鏡子,我也在一旁細細地打量他。他穿件淺綠色短袖襯衫,洗得泛白了。本來我想幫他換上丈夫出差回來爲他剛買的新衣,他卻一直拒絕,直說沒錢也不能穿別人的衣服;他穿條黑色鬆緊帶長褲,以前這是條剪裁合宜的西裝褲,是他和母親結婚五十週年紀念日那天穿的。
  
  當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的父親更是神采奕奕、喜不自勝。我要經常爭吵的他們在鏡頭前扮演一下恩愛,快門捕捉到的片刻是父親手拿一把花,眼睛清澈有神地看着母親;如今,父親眼神迷離,精氣無存,像是兩扇雖然開着卻因記憶體被逐漸刪除而空了的視窗,瞻望無何有之鄉。
  
  失智多年的他,開始包尿布了,爲方便照顧,只好忍痛把他漂亮的西裝褲腰間鈕釦與拉鍊的部位改掉,換上鬆緊帶。整條褲子顯得蓬鬆休閒,帥不起來了。
  
  當我歡喜地爲父母慶祝他們結婚五十週年時,從沒想過,兩年後父親失智,七年後母親去世,而結婚五十年的金婚照之一成了母親最後的遺照。我們選擇用母親最燦爛、最漂亮的笑容來懷想一生爲躁鬱症折磨、滿面愁苦的她。也因爲母親的去世,我將失智的父親接到家裏奉養,轉眼已是三年。
  
  父親細白的手腕上,沒戴手錶,因爲早就不會看時間。他剛搬來我家時,手上戴着多年前丈夫送他的美國通用汽車公司的紀念表。他喜滋滋地指着外表鍍金的手錶,說它是隻金錶,捨不得脫下來,每天很驕傲地看着它,跟我報時間。
  
  隨着腦細胞的逐漸死亡,那隻漂亮的腕錶讓他陷入時間的迷宮,走不出來。雖然他每天仍習慣性地戴上它、看它,但不停變換位置的長短針,與十二個閃着亮光的數字,成了他難解的天書,他總是迷惑地看了又看,無法解讀魔幻拼圖所代表的意義。如果說時間與空間的組合是完整的記憶,那父親的記憶已經破了大洞,在持續地流失。曾經讓他驕傲的金表現在是多餘的累贅。他應該很納悶自己手上爲何整天戴着個他看不懂的東西。爲避免衍生更多的挫折,我趁他熟睡時摘下它來,妥善保存於衆多他曾經珍愛,但已無暇顧及的用品中。沒多久他就把手錶這回事忘到九霄雲外。
  
  現在他手腕上戴着一隻粉色手鐲,是我昨天購物的戰績之一,當我炫耀給他看時,他像個孩童看到新玩具,一個勁兒地往自己手上戴,戴上後再也不還我了。
  
  還在攬鏡自照的他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亮眼的陽光透過窗紗,如流金灑在他眼角的魚尾紋和老人斑上。他臉上的皺紋並不多,法令紋尤其不深,鼻子特別高挺,薄薄的嘴脣,微微上揚,脣邊完全看不到一絲該有的“年輪”,誰都看不出他是快九十歲的人。難道失憶症不僅讓他心智倒退,連外貌也跟着倒退?
  
  他總擔心沒錢,不知這是老年人的通病,還是失智老人才有的憂愁。出示寫着他大名的存摺簿,並大聲數着簿子裏的存款,是我每天的功課,但都無濟於事,每隔十分鐘,他就要出門找教書的工作賺錢。一面說,他還一面摸上衣口袋,於是我趕緊在他口袋裏放上幾百塊錢,但這些沒能真正解決問題。
  
  感謝上蒼在我連續的禱告時恩賜靈感,我用父親的口吻在一個紙板上大大地寫着:“我,蔡某某,已經教了四十多年的書,現在領退休金在家養老,還有兒女奉養,生活無憂無慮,不需要再工作賺錢了。”
  
  沒事我就請他翻來覆去地大聲朗讀他自己的幸福。每讀一遍,他臉上緊繃的神經鬆弛些,並浮現笑容。但讀完立刻忘記,所幸他會自動重讀一遍告示牌上的好消息,每天讀上千遍萬遍,也不厭倦,而我和外勞趁他在快樂朗讀中,利用時間處理其他事務。
  
  不知道是否因爲這“催眠”有效,還是他更加退化,已不再是要工作養家的中年人,而是在我家做客的外人,常扯着我的衣袖,一再地點頭賠笑:“謝謝你的招待,請送我回家吧!”
  
  我疲於應付失智父親每日拋出的變化球,也知道某些解釋無效,只能忍住眼淚,期許用緊緊摟抱所傳達的愛與關懷,把他留在我經營的陌生“民宿”裏。
  
  此時,父親在鏡中仔細端詳自己後,很有自信地對我說:“頭髮雖然白了,但我就是二十歲!”
  
  “您是我爸爸,不能比我年輕嘛!”我撒着嬌,不死心地拉着他的手,像是緊緊拉住他隨時間之神逐漸遠去的靈魂,要喚回他深處的記憶與流失的歲月,要喚回原來深愛我的父親。
  
  沒想到他頭一揚,嘴一撇,牛氣地說:“我——爲什麼——要當你的爸爸!”
  
  我的心好像被戳了一個洞,一陣寒風颳過,冷到心底,眼前是永無止境的灰暗,而自己就在這瀰漫的灰暗中,用力追趕父親的背影,還口口聲聲地喊着爸爸、爸爸,但奇怪走在我前面的父親並不回頭。待我終於追上背影,仔細一看,才發現我追錯人了,他,是個和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陌生軀殼,不是我的父親。
  
  在永無止境的灰暗天地間,其實只剩下我自己。
  
  這樣的追逐、失落、追逐、失落,每天反覆迴轉,形成巨大的漩渦,我和父親都在這漩渦裏載浮載沉,摸不清誰的生命更枯朽。
  
  父親的一句話更將我凝凍在過去與未來的荒蕪裏,找不到出口,好久纔回過神來,吞吞口水,把寒冬藏在心底,換上一副春暖花開的語調,好似新生命正要熱鬧開鑼。我興高采烈地宣佈:“好啦,就讓您當二十歲的爸爸吧!”

二十歲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