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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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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心百說
                    作者:劉再復  對着稿紙,我於矇矓中覺得自己書寫的並非文字,一格一格只是生命。錢穆先生把生命分解爲身生命與心生命,我抒寫的正是倖存而再生的心生命。心生命的年齡可能很長,蘇格拉底與荷馬早就死了,但他們的心生命顯然還在我的血脈裏跳動着。此時許多魁梧的身軀還在行走,還在追逐,但心生命早已死了。都說靈魂比軀殼長久,可他們的軀殼還在,靈魂卻已經死亡。不是死在老年時代,而是死在青年時代。心靈的夭亡肉眼看不見。我分明感到自己的心生命還在,還在的明證是孩提時代的脾氣還在,那一雙在田野與草圃間尋找青蛙與蜻蜓的好奇的眼睛還在。不錯,眼睛並未蒼老,直愣愣、滴溜溜地望着天空與大地,什麼都想看看,什麼都想知道。看了之後,該說就說,該笑就笑,該罵就罵,一聲聲依舊像故鄉林間的蟬鳴。無論是夏的蟬鳴還是秋的蟬鳴,全是天籟。  常常想起《末代皇帝》中的最後一幕:溥儀臨終前回到早已失去的皇宮。經歷過巨大滄桑之後的溥儀已經滿頭白髮,然而,他的童年卻在滄桑之後復活了。他最後一次來到無數人羨慕的金鑾殿,此時,他沒有傷感,沒有失去帝國的悲哀,沒有李後主的“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慨嘆。他一步步走上階梯,走近皇座,然而,他不是在眷戀當年的榮華富貴,而是俯身到皇座下去尋找他當年藏匿的蟈蟈籠子:籠子還在,蟈蟈還蹦跳着。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瞬間,一切都已灰飛煙滅,唯有這點童趣還活着。小籠子裏有蟈蟈,也有他自己。當別人在欣賞皇宮的時候,他--皇帝本人,卻惦記着大自然母親給予他的天真。這活生生蹦跳着的蟈蟈比鑲滿寶石的皇冠還美。一切都是幻象,唯有孩提時代的天趣是真實的。人生要終結了,一個帝國的皇帝最後的夢想不在天堂,而在藏匿於皇座下的蟈蟈籠子。小小的蟈蟈籠子,拆解了世俗世界的金字塔,拆解了權力與財富的全部榮耀。  秦朝的丞相李斯,原是上蔡的普通百姓,後來卻登上朝堂,擁有天子之下最大的威權。他自己身居相位,幾個兒子也跟着無比顯赫,並且都娶秦公主爲妻。當了三川郡守的大兒子回家省親時,他大擺酒宴,朝廷百官爭先恭賀,停在門前的車駕有千數之多。可是,在政治較量中,他因爲敗給趙高而落得腰斬咸陽的下場,死得很慘。臨死之前,埋藏在他記憶深處的天真突然醒來,他對兒子說:“我想跟你再牽着那條黃狗,同出上蔡東門去追野兔,還能辦到嗎?”他在人生的最後瞬間,才發現生命的歡樂並不在權勢的峯頂上,而是在大自然的懷抱中。陪伴皇帝在宮廷裏用盡心機,不如牽着家狗在原野上追逐野兔。李斯在死亡時刻,突然意識到生命最後的實在,可惜已經爲時太晚。  豐子愷一輩子研究孩子,他說孩子的眼光是直線的,不會拐彎。藝術家的眼光如同孩子,但需要有一點彎曲。孩子眼裏直射的光芒能穿透一切,包括銅牆鐵壁。什麼也瞞不住孩子的眼睛。安徒生筆下的孩子眼睛最明亮,唯有孩子,能看穿又敢道破皇帝的新衣乃是無,乃是空,乃是騙子的把戲。王公、貴族、學者、將軍、官僚,他們的眼睛都瞎了,裝瞎也是瞎。孩子在瞎子國裏穿行,孩子在撒謊國裏穿行,像太陽似的照出瞞和騙。一旦發現瞞和騙,孩子的眼睛鼓得圓滾滾,然後發呆,然後迷惘,然後驚叫,然後吶喊。我們要給孩子的眼睛以最深刻的信任。  賈寶玉含着那一塊通靈寶玉,帶着女媧時代那一雙原始的眼睛來到了人間。玉石亮晶晶,眼睛亮晶晶,於是,眼睛看見朱門玉宇下生命一個一個死亡,鍾靈毓秀一片一片破碎。那些最真最美的生命與權貴社會最不相宜,死得也最早。世界的老花眼,怎麼也看不慣晴雯和林黛玉。  無端的摧殘,無聲的吞食,賈寶玉看見了;情的慘劇,愛的毀滅,賈寶玉看見了。世人的眼睛看見金滿箱,銀滿箱,帛滿箱;寶玉的眼睛卻看見白茫茫,空蕩蕩,血淋淋。寶玉的眼睛直愣愣,滿眼是大迷惘,滿目是大荒涼。賈寶玉其實是個永遠不開竅的混沌孩子。  一直記得英國作家赫胥黎的大困惑和他對世界所發出的提問:爲什麼?爲什麼人類的年齡在延長,而少男少女們的心靈卻在提前硬化?爲什麼?爲什麼那麼多少男少女剛走出校門心就已僵冷?爲什麼?爲什麼那麼多年輕的孩子在動脈硬化前40年心就已麻木?這是爲什麼?爲什麼人類尚未蒼老就失落了那一顆最可愛的童心?赫胥黎面對着的是人類生命史上最大的困惑。他寫着寫着,寫出了《滑稽的環舞》,寫出了《美麗新世界》。什麼是美麗新世界?那是少男少女以及整個人類的童心不再硬化的世界,那是童心穿過童年、少年、青年而一直跳動到老年的世界。人們只想到動脈硬化、血管硬化,有多少人想到童心硬化、青春硬化、靈魂硬化呢?“童心不再硬化”,變成了詩人的夢與呼號。讓我們迴應這呼號。  斯皮爾伯格執導的電影《太陽帝國》是我最喜愛的影片之一。每次看完之後,都忘不了男主角,那個英國孩子Jim。總是忘不了他那雙迷惘的、困惑的、發呆的眼睛,以及戰爭結束後,那雙躲藏在黑髮間絕望的眼睛。  Jim用孩子的眼睛看戰爭,看到的不是正義與非正義,而是整個世界的不幸,戰爭雙方都不幸,失敗者不幸,勝利者也不幸。而他自己--一個孩子,在戰爭中不僅失去了雙親,失去了歡樂,也失去了全部生活。戰爭中的世界沒有路,戰鬥不得,逃亡不得,連投降也沒人接受。他從小就做着的在藍天翱翔的飛行夢,也被戰爭粉碎,儘管空中到處都是飛機。戰爭製造了大地的廢墟,也製造了心靈的廢墟。戰後的Jim,只剩下一雙無言的、空洞的眼睛,眼裏只剩下一片白茫茫。  童心像天天的日出,天天都有光明的提醒:不要忘記你從哪裏來,不要忘記那個赤條條的自己。你不是功名的人質、慾望的俘虜;你不是機器的附件、廣告的奴隸;你不是權力的花瓶、皇帝的臣子。你是你自己,你賦予自己成爲自己的全部可能。你是山明水秀大地懷抱中的農家子,是高山、流水、田野和山花、山樹、山鷹關係的總和,那纔是你。  眼睛的進化是從動物的眼睛進化成人的眼睛,並非是從兒童的眼睛進化成老人的眼睛。努力保持一雙孩子的眼睛,並非退化。孩子眼睛的早熟,使人悲哀。當我看到孩子疲倦的眼神時,總是驚訝;而看到他們蒼老世故的眼神時,更是感到恐懼。我喜歡看到老人像孩子,害怕看到孩子像老人。  羅曼·羅蘭筆下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剛誕生時他的母親就對他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多麼醜,我又多麼愛你。”不管孩子有多少缺陷,但對孩子的信賴不可改變:開始於生命的第一頁,而無最後一頁。                  (朱西摘自《萬象》201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