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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中遭遇強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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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盟超,“90後”,《中國青年報》記者。偶爾嚴肅,其餘時間只想探索世界。代表作《這塊屏幕可能改變命運》於2018年年底刷屏,引發了關於直播教學和教育公平問題的社會討論。
  
  我是一名25歲的記者,缺乏人生閱歷,對中學生活的記憶倒仍很鮮活。記憶沒釀成酒,只剩苦澀的酒糟味讓我回味至今。再來一遍高中生活?我可不願意。
  
  高一被縣城唯一的心理康復醫院診斷爲強迫症時,我心裏最大的疑惑,是我的那些同學,面對暗無天日、朝六晚十、嚴重缺乏樂趣的填鴨式學習生活,不感到厭倦嗎?後來讀了些書,大概知道心理疾病跟社會環境和生理遺傳都有關。大家都在焦慮的火山口,被灼燒到搖搖欲墜的或許只有我自己。
  
  高中時代也並非全無樂趣。但在我們那所山東省的普通縣城中學,興趣愛好、友情戀情卡在禁忌的邊緣,好學生享有一點偷摸發掘的特權,其他則全看班主任的心情。我是一個享有特權的人。更幸運的是,我在初中時就喜歡的姑娘,以幾十分之一的概率與我分到了同一個班級。
  
  我那時是個胖子,滿臉都是青春痘,髮型永遠是毫無生氣的平頭,身上帶着一股令人厭惡的自以爲是,懂的東西不多卻表現欲很強;喜歡的女生是班裏出名的乖乖女,總是甜甜地安靜地笑着。她一出現,彷彿給全世界都染上了粉紅色。
  
  現在回想,如果這段感情真的僥倖成功,那我黑白色的高中生涯大概會多彩起來,整個人不至於焦慮。現實卻很殘酷,我用零用錢買各種禮物送給她,女孩則把我當“朋友”。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和班裏最後一排那個學習賊差但個子高且長得帥的男生在教室裏接吻。我感到被背叛,產生了巨大的憤怒,雖然這種感情毫無來由,但此後他們的每一次“同框”出現都折磨着我,扯斷我的理智。我在信任我的老師們那裏說他們的壞話,這種惡劣的行爲又令班裏的一些同學鄙視我、疏遠我。
  
  從小到大,除了我開明的父母隔着一層窗戶紙的關切,很少有人在做人與情感方面給我指導。16歲的那個冬天,沒人告訴我在情感方面並非付出就有回報;也沒人告訴我,大家沒理由一定要對你好。莽撞的我覺得生活不公平,因此更加魯莽地追求我心中的公平。我成了一個傳統意義上的班幹部,一些同學嘴裏的“狗腿子”,獲得了老師們的優待,然後丟失了其他一些可能更重要的東西。
  
  我從班主任那裏獲得了很多特權,因爲我學習好、聽話且能幫他管理班級。他發自內心地親近我,讓我上晚自習時去他的辦公室安靜地自習,我認爲這理所當然。那時我問他,在班裏人緣不好怎麼辦。他說不要在乎那些人的看法。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比感謝他。但如果讓我回到高中,我會換一種選擇。
  
  老師和同學都不知道那時的我已經被強迫症折磨着。它是一種奇怪的病,帶着焦慮的底子,比抑鬱症更不被人瞭解,完全不是人們開玩笑時輕鬆的說辭。我總是機械地重複很多事,知道它們毫無意義卻停不下來,比如不停地收拾書桌、書包,走路時必須踩相似的地磚,總覺得會有一杆槍射出子彈打爆我的頭……我急切地想擺脫這些念頭,心想把它們重複20遍就停止,但1小時後,我已經重複了100遍,心跳因煩躁加快,仍然無法擺脫。我每天在課堂和家裏被這些事情困擾,還要在別人面前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流走,感到十分沮喪和着急。
  
  再後來,強迫症衍生出疑病症。我開始忍不住地設想、懷疑直至堅信自己得了某些不治之症,比如癌症、乙肝。這些懷疑毫無來由,但對照不靠譜的醫學資料,總會發現自己身上的某些症狀好似病魔的影子。看着那些東西,我開始流汗、哭泣,崩潰後再竭力尋找自己沒事的根據,日復一日,重複糾結。
  
  現在回憶那段時光,我感到驚詫不已,自己竟把寶貴的青春浪費在這些事情上。這一方面是由於我如今擺脫了心病,另一方面因爲我現在有了想做的事:想採訪,想寫作,想見識更大的世界,想探尋人性的規律;時常反省自己的閱讀量不夠,感覺時間主要虧在了高中。但高中時的我對未來的生活尚沒有任何預期。我的文科成績非常不錯,客觀題幾乎從不丟分,但數學一塌糊塗,所以並不是清華北大的苗子。我也不太清楚考上名牌大學有什麼意義,從來沒有老師和我們講過。我那時曾經想過,我和我的同學們都是養殖場裏的豬,食槽裏全是輔導書,進食則是我們的本職,天經地義……
  
  沒有樂趣又缺乏目標的3年是難熬的,我從來沒有問過我的同學們的想法,他們爲何伏案學習,考出不好的成績時爲何會痛哭流涕,這些我都不是很懂。我在3年間一直保持着看得過去的成績,最終也考上了重點大學。它們賦予了我虛幻的優越感,令我被老師家長表揚時感到安全。但我在那3年裏從來沒有達成某件事的強烈想法,沒有任何一刻忘我地做一件事。按理說我應該忘我地學習,但缺乏理由,“學生的天職是學習”說服不了我。很多時候,我會思考3年的付出是否值得,我們學到頭疼、失眠、眼睛充血,不是因爲我們熱愛什麼,而是因爲我們害怕——害怕學習不好就會有不好的人生,害怕被批評、被同學瞧不起,害怕自己一生只能生活在小縣城。
  
  這挺荒唐的。儘管我那時沒有發現它的荒唐,但它確實說服不了我全身心投入,甚至加重了我的焦慮。當我的世界裏只有學習時,我卻無法通過它擺脫該死的強迫症。再到後來,我成了記者,也遇到過一些大城市裏知名高中的孩子,他們說他們想當醫生、作家、物理學家。我們那時很少有人具有他們這種明確而強烈的渴望。我羨慕他們和我說話時的眼神。
  
  事情發生轉折大概是我的疑病症最嚴重時。那時我失眠、腹瀉、頭疼、渾身發癢、鼻子總流血,幾乎絕望了,覺得自己得了絕症,很快就會死。接受了這個可怕的“事實”以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思考一個問題:如果我的人生只剩下幾年,我該去幹什麼呢?
  
  答案竟只有一個,幾小時就思考出來了:看盡可能大的世界。那時的我對人性、政治、社會還沒有什麼理解,但我,一個未成年人,確確實實想在死之前看看熱帶寶石色的海,看看潘帕斯一望無垠的草原,看看非洲大地上奔跑的動物;我也很好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吃什麼、喝什麼,每天在想些什麼……
  
  在最絕望時,我開始美美地想象這些,發現如果能實現願望,生活好像也沒什麼可怕的,哪怕前方就是死亡。隨後一切好了起來,我的強迫症還在,我時常焦慮,覺得生活一團糟。但我開始有了期盼,期盼自由,自由到能支配自己。日常其實沒有變化,我還是帶着壓力學習,期盼高中生活早日結束,但一些小的美好漸漸給了我支撐,比如一節體育課,一本有趣的課外書,一個雖然追不上但可愛、能日常聊天的女孩子。
  
  然後高中生活就這樣度過了。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我身上的一切病痛突然消失了。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飯,睡得很香,焦慮蕩然無存,好像從沒有存在過。身體裏的一些東西被猛然抽走了。
  
  時至今日,我大致做着想做的工作,見識了很多不同的人和事,人生的寬度增加了。這份生活可以追溯到我高中痛苦的三年,它以一種意外的方式爲我補上了一課。我不想回憶,但應該感謝。我也明白了焦慮沒那麼可怕,不要擔心生活的觸底。人生不止一條底線,打破、重鑄、慢慢爬回來,當時真的糟糕透頂,比在南方3個月看不到太陽還令人壓抑。但過上幾年再回顧過去,我又想不起當時在怕什麼。
  
  我爲什麼如此健忘,自己也說不明白。大概人一生可以在乎很多事情,真正要緊的卻只有那麼幾件。我曾經如此在意那個“粉紅色”的女孩,高二分班後卻再也沒有收到過關於她的任何消息。後來我才明白,我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別的東西。我精神崩潰前從未觸及過這件東西,精神崩潰後反而擁有了它。

在高中遭遇強迫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