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茶裏的影子--嵇 晨

不知道爲什麼會喜歡紅茶，也許是因爲它沒有綠茶那樣清幽的苦澀，沒有白開水那麼徹底的純潔，也沒有果汁那麼濃烈的芬芳。所以紅茶的香味是濃郁的，有着複雜的純潔和並不絢爛濃烈的芬芳。

據說喝紅茶始於英國的貴族婦人。她們在下午等待自己丈夫歸來的時候就常常和親近的女眷飲茶，佐以精緻的點心，邊嘮嗑邊打發時間。所以飲紅茶一度被認爲是一種消磨時間的事兒。可對於我而言，開始喜好它也只不過出於小孩子對有顏色的茶本能的偏愛。

很早的時候，媽媽就說小孩子多喝茶不好，會影響大腦發育。可是我還是在念小學時接觸了紅茶，我喜歡在裏面加上很多的鮮奶和方糖，再拿着把小匙子使勁地攪着，好像要把它攪成什麼營養豐富的東西似的。那時候的我總是很閒，除了每天看電視，看書，看風景，看一切我想看的東西之外，無所事事。後來，老師封了個小官給我，她說那是因爲我上課一直很有精神，坐得筆挺。於是，這個具有歷史性意義的芝麻綠豆官立馬就把潛藏在我內心的虛榮和表現欲統統激發出來了。我開始正式登上了校園官場的舞臺。

藉着加了很多鮮奶和糖的紅茶所賦予的力量，我精神抖擻地活躍在方寸間大的校園裏。許是運氣好，老師們都挺喜歡我，所以嘛，我的官運比較亨通，可謂青雲直上，到了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我已是數人之下，數十人之上的班長了。說來真是頗有成就感啊，就連現在我都執意認爲當初之所以可以獨領風騷地坐得筆挺，全仗平日裏喝紅茶提神之功。

凡事都有兩面性。媽媽到底是過來人，她曾經說我再這麼喝紅茶腦子一定會變得很笨，果然，被她不幸言中。在考初中的前一晚，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要複習什麼，我瞅着爸爸媽媽花大價錢爲我買的一大摞參考書，最後一本沒看地上了牀。

第二天考試前，我像申花隊賽前喝咖啡一樣地顰着眉喝下了一杯自己調製的紅茶，這杯讓我耿耿於懷，讓我變笨的紅茶。

我沒考進自己想進的重點中學，反而讓我進了它隔壁弄堂裏的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學。上帝跟我開了這麼個不好玩的笑話，紅茶就是裏面的小丑，扮演着讓人討厭的角色。在上學的路上，常常會瞥見一些走路頭擡得高高的小孩子昂首闊步地踱進那扇掛着很長校牌的大門。我吞了口羨慕的唾沫，低下頭小步往自己學校猛衝。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不敢再碰紅茶，它的誘惑在這刻骨銘心的一次笑話裏漸漸地被瓦解。已經膨脹起來的優越感不允許我再被紅茶變笨。於是在這瑣碎的四年中最陽光的日子就來了。

和小學時有着驚人的相似，我的官運在成績的提拔下竟然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弄得我有些受寵若驚。我開始頻頻地被老師點名去參加這個比賽，那個競賽的，而每次也總能混個針眼大的獎，哄得學校裏的老師同學都認爲我很聰明，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就很笨了，而他們卻不知道。

天生喜歡顛覆的我終於耐不住紅茶的誘惑，特別在別人都不認爲我笨的時候，對紅茶的恐懼自然就銳減。可是我喝紅茶的方式卻產生了質的變化。這不是量的變化所導致的，而是我的年齡決定的。我越來越不喜歡加鮮奶和糖的這種方式了，通常，這種喝法會讓我的喉間感到甜膩，不甚舒服。於是，單純的喝法取而代之。放一袋茶葉於被開水燙熱的白瓷杯內，然後用沸水小心地注入杯子，待琥珀色悄然地從茶袋周身溢出的時候，拎起系在茶袋外的棉線，上下輕輕地讓它遊離於水間，撫勻茶色，直至整杯茶呈現出深邃的褐色時，即可雙手捧住杯身舉之於鼻前數公分，頃刻間豐滿的茶香四處散溢，直沁心脾。輕噓燙熱，若有心的話會看到深邃的背景裏有着自己的影子在隨着茶身的波瀾而輕顫；吮上一口，除了醇香留於齒間，那種無法抵擋的滑潤感在熱量的襯托下乖順地通過喉嚨，一直暖到胃。

我很沉迷這種美妙的享受，也就是在這茶香瀰漫的時光裏，我走過了四年，跨進了隔壁這所曾經讓我感到自卑的中學。記得第一次進這個校門的時候，我特意數了數校牌上的字，居然要比初中的那個學校多出八個字，整整八個字，我潛意識地認爲校名的字越多就表示這個學校越好，於是便很有意地開始了高中的生活。

高中的日子並不像想象中的那麼舒坦，或者說較之以前辛苦了很多。

我早已習慣早晨起來喝一杯茶，一天的開始伴着濃烈的苦味拉開帷幕。可能是紅茶的喝法和綠茶比較起來是多了很多，最重要的就是紅茶可以是苦中帶甜，帶酸，而綠茶卻只能沿襲它固有的苦澀，無法改變。所以我的高中迄今爲止都只是在苦中又調入了一點初中時不屑的鮮奶和方糖，儘可能地使自己可以擺脫一些消極。然而壓抑依然在我頭頂盤旋，我前所未有地領教了分數的力量，成長的壓力，還有對未來的恐懼。

我的運氣一直很好，因爲我碰到了很多很好的老師。哪怕在有些苦的高中，這份運氣還在。他們知道我不聰明，卻總鼓勵我說我不笨。當我捧着沒水的茶壺小心翼翼的往他們辦公室探進半個腦袋的時候，他們會眯眯笑地招呼，來倒開水啊？喏，在那裏，自己倒。

我的心裏總是交織着兩種情緒。一種是對老師們的善意所抱以的感恩；另一種又是對這種善意的羞慚。當感恩升騰的時候羞慚總是隱約地隨其而至；當羞慚來臨之時，感恩也就愈演愈烈。直至有一天，我趴在一張斑痕駁駁的物理卷子上不能動彈的時候，一張得獎通知單飄然而至。

它很平靜，卻打翻了我桌子上的茶壺。琥珀色的液體緩緩地流出杯口，浸潤了那張斑駁的卷子。我無暇顧及卷子的存亡，緊捏着手裏的通知飛奔到老師們的辦公室……回來時，我看到卷子有些幹了，茶漬沖淡了上面的傷痕，我的感恩前所未有地獨立了。

後來，我做東請了些朋友出去撒了一頓。他們真夠哥們兒，飯飽酒酣之餘也不忘讓我高興一下。他們說，“嘿，以後當了大作家別忘了我們呦。”我很開心，這是一種明知道很渺茫依然很樂於被玩笑奉承的心情。他們的玻璃杯裏泛着酒精的顏色，盪漾，驛動，充滿着誘惑。他們抓起我的杯子，說：“今天你怎麼着也得喝一點。”我知道不行，可是推搡中，還是喝了。然後，世界就漸漸變得渾噩起來，飯館門外閃着刺眼的招牌燈箱，恍惚中，我好像嚷了一句“他媽的誰知道我考不進大學會怎麼樣啊。”同時，有一種類似長久壓抑後的釋放在自己的身體裏升騰，它燃燒着我的喉嚨、神經、心臟，不可抑制地衝破理智的約束，徹底沖垮了我的防線，決堤了。

…………次日早晨醒來，喉嚨的火還沒有滅，但臉上只剩下痕跡了。我倦怠地起身，習慣地拾起牀頭的杯子，貪婪地灌上一大口，是———，對，是紅茶，一杯冷掉的紅茶，帶着苦味，沒有酒精的熱烈，卻異常平靜的睿智。

火滅了，舌尖舔着牙齒，我知道不可以咬下去。清醒了，一切又井然有序，雖然單調，卻很真實。我擦了一把臉，整了整衣衫，上學去了。因爲剛纔紅茶對我的心說：“未來是要勇敢面對的。”

它是一種發酵茶———這是和綠茶最根本的差別。要經過發酵才能提煉出芳香，而綠茶生來的優勢使它比紅茶早早地發揮出了悠然的香氣。而紅茶所具有的深邃、濃郁，那種歷經滄桑的古典讓我傾倒，它比綠茶更富堅強的意味。

它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汪深水，從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在很用功地尋覓着，吸吮着，發酵着……